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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天津日报
聂鑫森 题图 张宇尘
五十岁的泥瓦匠安大宇,每接一个单,就会召唤同操此艺的工友一起干活赚钱。他们不属于任何公营或私人的单位,是江湖上所说的“散点子”,无拘无束,如行云流水。安大宇只是个临时召集人,不是班长、队长,更不是经理,工友们就呼他为“瓦头”:泥瓦匠松散组织的“头”!
瘦瘦精精的安大宇,在古城湘潭的泥瓦匠中,很受人尊敬。他办事公道,讲信用、重礼数、手艺精,客户都喜欢找他干活。接了单,安大宇必先去现场考察,粗略估算工程量,需要采买什么材料,叫多少工友为宜。
主家说:“瓦头,劳驾你费心费力!”
安大宇拱拱手说:“我不会砸了‘瓦头’的招牌,放心吧。”
一年四季,泥瓦匠最忙碌的时间,是炎天暑地的夏季。俗话说:“炎炎酷夏,检漏换瓦。”古城湘潭的老城区,老街多,老巷子多,老房子多。老房子的屋顶,或是一面坡,或是两面坡,从屋脊到屋檐边,顺坡而下覆盖着小青瓦(也有盖陶瓦和琉璃瓦的),宛若排列有序的鱼鳞,故古文中有“屋瓦鳞鳞”一语。屋顶经历长时间的日晒、风吹、雨打、雪压,有的瓦破裂了,黏合的灰浆掉落了,承托瓦的椽条腐烂了,导致漏水、漏灰、漏光,就需要维修屋顶。
安大宇很喜欢“瓦头”这个称呼。
屋顶的瓦,一行行从上而下到了檐边,则要安放一片顶端有挡板的瓦,叫瓦当。从下往上数,瓦当是第一片瓦,所以又叫瓦头。瓦头的作用,排水、防水、保护屋檐,维系瓦行的规整,美化屋檐的轮廓,承受自上而下传递的压力。
安大宇对工友说:“你们叫我‘瓦头’,我应了,我就是屋檐边的瓦当,保证吃苦在前,也请各位遵守匠人的规矩!”
“瓦头,我们都听你的。”
其实,安大宇还是个瓦当的收藏者,之所以有这种爱好,因为他曾差点儿受了瓦当的骗!
十年前的夏天,城西窑湾老巷子里一户姓伍的人家,叫他去检漏换瓦。那是一个破旧的小型院子,主屋两边各连排着三间厢房。主人三十岁上下,戴一副墨镜,说话粗声粗气:“我叫伍洪。这个院子是我去年从一个名人之后的手上买下的,还没住哩。下雨天主屋有点漏水,就维修主屋的屋顶吧,材料费、工钱,你说了算。工程快完时,不要急着清理垃圾,你打个电话给我,我来看一下。”
“好的。伍先生。”
安大宇叫来几个工友,扎扎实实干了五天。重钉椽条;把破裂的小青瓦放上新瓦,完好的旧瓦也都用上去,掺杂着排列在新瓦中;檐边的瓦当应该是十个,只剩下两个缺角裂边的,都扔到垃圾堆里了,碎成了许多块,一律换上新购的青色瓦当。
接到电话的伍洪急匆匆地来了。他左看右看后,忽然问:“还有两个旧瓦当,怎么没用上去?”
安大宇说:“都缺角裂边了,工友把它扔了。你瞧,在那儿哩。”
伍洪冷眼瞥了瞥那些碎片,突然脸色一变,怒气冲冲地说:“那是晚清的瓦当,值大钱,缺角裂边是可以修复的!”
安大宇心里一惊,但马上平静下来,试探着说:“瓦当是我们摔坏的,该赔多少钱,我们认。”
“瓦头,我不在乎这点小钱!关键是你的名声这么响,却名不符实,我要去找消费者协会讨个说法!”
在这一刻,安大宇明白了,这个伍洪是圈内不怀好意的人雇请的,设下这个局,目的是破坏他的好口碑,让他以后无单可接。
“这个好办,我们可以找专家来鉴定瓦当,如果属于古玩,你开什么赔偿价我都认,还要登报赔礼致歉!如果未经鉴定,你就胡说八道,我也正告你,泥瓦匠到处都是,小心你断胳膊少腿!”
“好哇。我在这里等着,你找专家来!”伍洪说完,冷冷一笑。
安大宇并不认识这个领域的什么专家,但他记得市博物馆有个下属单位叫古建管理所。于是,他先打手机给博物馆维修办的泥瓦匠,也是他的好友老申,说明情况,让他请个方家来。老申气得大声吼道:“我请古建管理所的将满花甲的宁小庐所长来,他是古建筑的顶级鉴定师。”
四十分钟后,博物馆的小车就停在巷子外了,司机、老申陪着白发稀疏的宁小庐走进了伍家院子。宁小庐气度不凡,先从手提包里掏出工作证和鉴定师证,让安大宇和伍洪过目。然后,他又走到垃圾堆前,拾起一块瓦当碎片,稍看几眼,响亮地说:“这是早几年长沙铜官窑烧制的仿清代瓦当,出窑后再埋入土坑中让它有土沁的颜色。伍洪,雇请你的是谁?诈骗是犯法。你回去告诉雇主,老老实实把材料费、工钱付给工匠们!”
伍洪声音颤抖:“我……一定……照办。”说完,赶快溜走了。
安大宇走上前,恭敬地说:“谢谢宁老。我也是急得没办法了,只好向老申求救,把宁老您也惊动了,抱歉!”
“小事一桩。我们虽是初见,但常听老申讲起你:收费公平合理,而且结算工钱时,先收三分之二,一个月后客户觉得质量满意,再收余下的款项;施工中严禁故意损坏还可以用的原物,防止增加购买新材料的费用并吃回扣,等等。特别是为一些穷家小户检漏换瓦,你会亲自开车去建材市场,认真挑选必须买的材料,还要耐心砍价;在施工中尤其注重质量,结算工钱往往会优惠打折。老夫很欣赏你的这种做派。”
“宁老只是耳闻,并未亲见。”
“你这是实话实说,我喜欢。机会总会有的,你耐心等候。我还喜欢你的名字‘安大宇’,‘宇’者,既是房屋,也是指上下、四方的大空间。你修房盖瓦,就是让大家安居于屋宇之中,很有情怀啊。我还想多说一句:你要抽闲多读些关于建筑文化方面的书。哈哈,我们该告辞了,后会有期──”
一晃就过去了十年。
安大宇和宁小庐虽同居一城,却很少见面,只知道宁老早退休了,依旧忙着本地古建筑的管理与维护,被任命为不取任何报酬的“顾问”。但安大宇记住了宁老的话:多读关于建筑文化方面的书。明代计成的《园冶》、当代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陈从周的《梓室余墨》、钱正坤的《世界建筑史话》……当然还有谈建筑构件方面的书,因身边曾发生过瓦当风波,他对有关瓦当的专著、图册,读得最投入,并有了收藏瓦当的盎然兴趣。休息日,他开车去城外堆放废弃建筑材料的垃圾场,翻寻稍稍破损还可以修复的老瓦当和残片,或者去古玩市场用低价购买品相完好的老瓦当(玩古董的人一般不会看重这种东西,因为没什么升值空间)。
安大宇的家,在老城区中部的锣鼓巷。一个小院子,几间盖着小青瓦的平房,檐边装饰着老瓦当。一儿一女已成家,住进各自单位的住宅楼。他们回来看望父母时,常劝父母把老房子拆了重建一栋新式楼房。安大宇鼻子“哼”了一声,说:“这是祖屋,我只能修旧如旧!新式楼房的屋顶是一个水泥平台,有小青瓦和瓦当吗?”
安家小院子很幽静,右边墙角种着几丛芭蕉,绿汪汪的。芭蕉边,有一口围着石雕栏杆的水井。左边墙角长着一棵老樟树,风吹过,枝叶沙沙地响。樟树旁,立着一个石砌的敞门大立柜,内装水泥隔板,共有八层,每层都并排放着老瓦当。安大宇若携得老瓦当回家,先在井边舀水冲洗,再用棕刷细细清除污垢,晾干后,照着书上的瓦当图案和文字认真比对,美得让他直咂嘴巴:云纹、莲花瓣纹、菊花纹、鹿纹、鱼雁纹、龙纹……篆书“六合同瑞”、楷书“延年益寿”、行书“春满人间”、隶书“五谷丰登”……
妻子开玩笑说:“你哪里是看瓦当,其实看的是你自己。”
“对。这叫‘相看两不厌’。”
今年入夏后,安大宇的业务很饱和,他和工友们忙忙碌碌,但很快活,收入颇丰。中伏快到了,让他没想到的是,年届古稀的宁老,给他打来了电话。
“小安呀,是我──宁小庐,找你帮忙来了。”
安大宇听出宁老的声音有点低沉,到底是年岁大了。
“宁老,请讲。该是有什么活要交给我干了?”
“你猜得不错。公家新购买了一处名人旧居……”
安大宇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响亮。
“我知道你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伍洪,想起了那个冒牌的名人旧居。你先别笑啊,我作为古建管理所的顾问,对这个处在城东一条老街上的名人旧居,反复认真核查过,货真价实。”
“我之所以笑,是想起了当年宁老您看瓦当的那份潇洒与自信,太让我难忘了。”
“这就说明你不会拒绝我。这是个民国初年建起的中型宅院,前后两进,共有正堂、书斋、卧室、膳厅、厨房、杂屋二十余处,还有后花园的一亭一榭。老主人姓王名建夫,是当时的国学大师,著述不少。我们动员其后人把宅院转让出来,花了一大笔钱,为的是让它成为本地文化旅游的一个打卡地。我们想请你为头,召集人马先翻修屋顶,然后才好进行其他项目的修缮和维护。”
“宁老,您给我多少日子?”
“从中伏到末伏,二十天。”
“我先带人去勘察,需要什么材料、多大的工程量,再调集相对应的工匠。宁老对我的印象,先前只是耳闻,这回您可以亲见了。”
“因这些日子忙,有点累,精神不济,但我会来看看的。我委托你的好友老申朝夕陪伴你,有什么难处找他解决。”
“好的。”
从开工到完工,不多不少二十天。
宁老居然一次也没来过现场。安大宇想开口问问老申,但还是拼命地把话咽了下去。这二十天只有老申的身影,在施工现场各处闪动,而且是只看不说,手上的手机倒是没闲着,东拍拍,西摄摄。老申晨来而暮归,作息时间和工友一个样,中饭也和大家一起在工地吃,快餐店送来的盒饭吃起来很香。傍晚回家时,他总要叮嘱安大宇:“瓦头,每夜都是你值班,睡得不安稳,多多保重身体。”
安大宇微微一笑,说:“谢谢。我身体好,吃得消。为抢进度,苦了累了我的工友们,让他们回家去睡个好觉,我高兴。”
按安大宇的规矩,当一个工程完结,客户验收合格后,便要从结算款中抽出一笔钱来,在酒楼举办一个庆功宴,痛痛快快喝一场酒。名人旧居这个工程,大伙儿朝夕相处干了二十天,又干得这么好,缘分!而且,挥一挥手又将作别,明日还不知在何处相聚。于是,安大宇把酒宴摆在老字号“洞庭春”的二楼,二十八个工友,加上他和老申,正好三大桌。他拜托老申去请宁老,宁老说身体不适来不了,祈望海涵。他请老申在酒宴上代表宁老讲几句话。
华灯初上时,天上的月亮也清辉四射。二楼的一个大雅间里,大圆桌上,摆好了大盆大碟装盛的十道湘菜,高度白酒“湘潭醉”,也满满地斟入了酒杯。
安大宇端起酒杯,站起来,说:“各位工友,各位兄弟,还有虽未到场却时刻关心我们的宁老,以及代表宁老与我们同甘共苦的老申好友,这个工程能完美收官,有赖各位的同心协力。让我们一起连干三杯!三杯后,老申受宁老委托讲话。”
碰杯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当老申端杯站起来时,大家都安静下来。
“尊敬的安大宇先生,我们实至名归的瓦头,尊敬的各位工友:我也是一个泥瓦匠,所以看见你们格外亲!”
掌声哗啦啦响起来。
“首先,我代表宁老向大家致歉,从工程开始到结束,他都没去过工地;这个喜气洋洋的庆功宴,他也不能参加。因为,他病了,是肝癌晚期。自那次他和安大宇通话后的第二天,感到肝部疼痛,同事们赶快把他送到省城的医院,一直住到现在。”
说完,老申向大家深鞠一躬。
安大宇大吃一惊,忍不住“哦”了一声。
“但是,他时刻都在大家身边!我不停地用手机拍照、发视频并和他通话,只是各位不知道罢了。”
安大宇说:“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你就是宁老的眼睛和耳朵!”
“宁老说,他很欣赏安大宇所遵循的匠人规矩,即使是公家的业务,同样会保质保量,不乱花一分钱。结算时,照例只收三分之二的工程款,待一个月后客户对质量再无异议,才会来取回余款。当然,各位都能同意他这种做法,同样了不起,谢谢!来,我敬大家一杯酒,都干了,我再接着说。”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一仰脖,爽快地把酒喝了。
“请坐下来。宁老很注意细节,说细节见人心。这二十天里,有一位工友,父亲因病住院抢救,需请假守候最危险的三天,安大宇不但批了假,还在出勤表上记正常上班的红圈;还有一位工友,祖母辞世也请假三天,安大宇批了假,还捎去一个内装五百元的白纸封包,同样算作是正常上班。宁老说:百善孝为先,安大宇分明是在倡导、奖掖这种传统美德,这是大胸怀、大境界。”
邻桌的两个工友站起来,泪流满面,向大家鞠躬致谢。
“我注意到,第四天一早,这两位工友就上班了,干得比平日多,说是要把请假三天的工作量补回来!”
老申喉头有点哽咽,干脆端杯喝口酒压一压。
“还有几处老建筑,如前院的正堂,后院的凉榭,檐边的老瓦当,有的缺失了,有的破损了。当然可以换上新瓦当,但颜色、图案不同,内行一看,会觉得有损典雅的格调。安大宇悄悄地从家中拿来可堪匹配的老瓦当安放上去,使其浑然一体。结算单上,他没有列上去,问他为什么,他说是他个人的捐赠,不能拿金钱来计算──这是什么精神?”
众口一声:“瓦头精神!”
“对呀,瓦头精神!我再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宁老力荐让安大宇为头,承接名人旧居的屋顶修缮,这是宁老和古建管理所领导们布置的一次考试,我是考场监考人,施工现场是一张考卷。宁老他们在阅卷后给出的评语是:完全合格,可堪重用!”
调皮的年轻工友,用筷子叮叮当当地敲响了碗、碟,如鸣珮环。
“怎么‘重用’?就是本市古建管理所名下的两百多处古建筑,都由安大宇和他的团队负责养护和修缮!宁老在病床上把合同都拟好了。当然,你们不能再是‘散点子’,宁老说你们应该去办理合法手续,领取工商登记证,成立一个属于你们的公司。”
安大宇问:“宁老可否为这个公司命名?”
老申回答:“宁老说,为公司命名的最好人选就是你安大宇。宁老还写了一副赠安大宇的对联,让我念给大家听。对联是这样写的──平生虽未成工匠,到老犹思学瓦头。”
安大宇的双眼突然涌出了泪水,说:“宁老太谦虚了,他就是古建筑行的大工匠、好瓦头啊!明天,我就去省城医院看望宁老,我要把他赠我的对联改动几个字,再回赠给他,还要在病榻前念给他听。”
安大宇用手背使劲揩去泪水,大声念道:“赠宁老──平生已在工匠列,到老堪称瓦头名。”
声音在厅堂里久久回旋,袅袅余音飞出楼外,被月光镀亮:
平生──已在──工匠──列,
到老──堪称──瓦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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