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防卫的合情合理与合法

本文转自：四川日报

正当防卫的合情合理与合法

——电影《第二十条》带来的法律温度

编者按

在刚刚落下帷幕的龙年春节档，中国电影市场又迎来了一次龙腾虎跃。国家电影局发布的数据显示，2024年春节档电影票房达80.16亿元。这是我国春节档电影票房首次突破80亿元，创造了该档期票房新纪录。史上最强春节档如何炼成？与往年相比，导演们如何另辟蹊径，聚焦平凡，用镜头书写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从而引发观众的共鸣？川观新闻文艺评论频道、四川日报《天府周末》“西岭雪”文艺评论版特别组织了一批评论，以飨读者。敬请垂注。

□冯俊龙

法治社会，人人讲法、人人守法，人所皆知。但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合情合理但不一定合法、合法却不一定合情合理的事，小则让人心里添堵，大则影响人的一生。

春节档电影《第二十条》，讲的就是普通人生活中遇到的法律与情理的故事。张艺谋的影视叙事技巧、演员的精湛演技，让冰冷的法律有了温度，人性的光辉战胜了邪恶，人情社会与法治精神凸显得淋漓尽致。

与邪恶交战的分寸

这是一部阐述刑法第二十条的电影。检察官韩明从小县城到市检察院挂职，与搭档吕玲玲调查一起持刀捅人案。儿子韩雨辰在借读学校遇见同学被霸凌，出手相助，打伤教导主任儿子张科。于是，韩明这位人到中年却不得不努力挣扎的父亲，围绕工作、家庭，陷进正当防卫和斗殴伤害的旋涡，展开了情理与法律的辨析。

剧中，王永强为给女儿治病，从同村人刘文经手里借了高利贷。女儿病未治好，却被刘文经以逼债为名，频繁侮辱他那聋哑却美貌的妻子。如狗一样被拴在屋外，王永强的哀嚎反而激起刘文经的挑衅：“一次抵债两百，被铁链拴在门外再加一百。”妻子带着身上的累累伤痕，泪流满面的哀伤和绝望，比划手语：“我不想活了，我想死！”饱受屈辱的王永强冲出屋去，与正悠然自得的刘文经扭打在一起。

见王永强竟敢反抗，刘文经冲去车里拿刀，嚎叫着要“砍死”王永强。王永强惊恐不已，转身回家拿了一把剪刀，追过去阻止刘文经即将开始的杀戮。最终，刘文经身中26刀，其中两刀致命伤，经住院治疗抢救，最后身亡。

王永强捅伤致死刘文经案，是否属于防卫过度？这是本案的焦点。像这样的案件，按惯例，一般是谁伤重谁有理，最后是杀人者偿命。但吕玲玲说：“我们办的不是案件，是别人的人生。”坚持要为王永强寻找正当防卫的证据。

刘文经拿刀杀人，王永强才是正当防卫。但那把刀只是出现在王永强口中，现场没找到。没有有力证据证明王永强正当权利正在遭受不法侵害，就不能判定他是正当防卫，反而是王永强故意杀人罪成立。这与韩雨辰明明是见义勇为却没人证明，反倒是鼻梁骨被打折的张科受伤而有理如出一辙。

在与邪恶交战时，一般人很难把握好分寸。发生在现实中的若干案例，与影片中的3个案例都有一个共同点：防卫人反击时，不法侵害确实暂时没有继续，但却有极大的潜在危险。如果不对侵害人先下手为强，等到侵害人缓过气来，防卫人遭受的打击会更大，甚至有生命之虞。

防卫人也许激愤在心，但更多的是为保护自己或他人合法权利不受侵害，时间短暂、情势危急，几乎没有人可以理智地做到有分寸。看似防卫过度，实则是应该防卫，而且必须及时，自然紧迫、必要、正当。这样保护正当权利不受侵害的防卫，却超出了法律度量。

合情合理不一定合法

生活常识告诉人们，法律保护人们的正当利益，也是人人遵守的基本道德底线。不过，在某些时刻，合法的事情并不一定合情合理，合情合理的事不一定合法。

作为父亲的张贵生，在公交车上看见流氓骚扰女青年，想起了女儿，或者出于正义，然后冲上去制止，与两个混混扭打。从见义勇为到互殴，再到伤害他人，可以说，从头至尾，张贵生的行为都合情合理。但用灭火器击伤流氓就不合法，因为，此时倒在车厢里的混混已没有了骚扰行为。

张贵生、韩雨辰、王永强这些普通人实施的正当防卫，从正常人性来看，实在是合情合理，既是自我保护，也有弘扬社会美德的成分在内。但一旦越界，就不合法。刑法第二十条对正当防卫、防卫过度有详细规定，但在短暂时间突然发生的防卫是否过度，认定确实有些难度。人情社会的现实，潜移默化促成了死者为大、谁闹谁有理、谁死伤谁有理，而对是非曲直有意无意忽略，这对惩恶扬善的社会风气形成极为不利。

在公交车上骚扰女青年的混混、鼻梁骨被打折的教导主任的儿子、伤重不治身亡的刘文经，他们的行为不但不合理、不合情，甚至是犯罪，但可以因为结果吃亏而理直气壮，可以明目张胆“合法”地维护自己的利益；为自己、为他人维护正当利益的人，从见义勇为到承担法律责任，他们维护社会公序良俗与捍卫法律尊严，却因把握不当，合情合理而不合法。

认定正当防卫不难，但划定正当防卫是否过度却不容易。正当防卫肯定合情合理，但正当防卫过度就不合法。依据现实生活经验，往往有很多看似不法侵害的事件已经结束，但实际潜在的危险，却有可能来得更加猛烈。

电影《第二十条》中，倒在车厢里的混混如果不被张贵生彻底制服，带领校霸欺凌同学的张科如果不被韩雨辰打折鼻梁骨，冲去拿刀的刘文经如果不被王永强捅伤，后者十有八九会遭受更大的危险。提前制止的结果，是可以有效阻止预料得到但确实还没有实际发生的事情，合乎人情却有悖法律。难怪传统司法理念衍生司法惯性，以已发生的事实依法依规执法，自然显得生硬，甚至无情。韩明对儿子怒吼的那句“4个人打你一个，还打这么轻”，让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罗翔说：“法律背后的真理，并不是约束，而是公正与正义的追求。”如何界定防卫行为是否过当，不仅要依据看得见的事实，还要有看不见但肯定存在的人性思维。

法律惩恶扬善，目的在于促使人性向美而生；人性提升，才能促进法律完善。合情合理不合法，或者合法却不合情合理，是情理与法理的冲突。

弘扬正义需要法律温度

人是有欲望的动物，正常的欲望通过正常的渠道宣泄，畸形的欲望必须要受到抑制。法律的作用是控制人不能为所欲为，弘扬正义需要法律不再是冰冷的条款，而要具备人性的温度。

“法律是让坏人犯罪的成本更高，而不是让好人出手的代价更大。”维护法律尊严，目的是扼杀罪恶。把罪恶消灭在萌芽状态，是维护社会和谐付出的较小代价。

正当防卫是与罪恶作斗争，防卫过度可能会侵害他人权利，但提防防卫过度不一定会有效制止犯罪。在界定是否过度防卫上，需要执法者充满正义和具备充分的人生智慧，也就是说代表正义的执法者要有人性悲悯与独立思考能力。只有如此，才能鼓励更多公民挺身而出，不屈、不懈地与不法行为作斗争，才能最终让“法不能向不法低头”。

人类进步需要团结协力，社会和谐需要平等安定。损人利己遭人唾弃，损人不利己更不可为。道德约束不能解决的矛盾，就必须要用法律制止。正当防卫与见义勇为值得提倡，判断防卫过度时要对预防犯罪有更多理解。善恶非一时生成，品性决定善恶。“法律的威信来自普通人最朴素的情感期盼。”电影《第二十条》让人间烟火里的普通人，看到了法理与情理明显的勾连相通。

如果一味生搬硬套法律，甚至为一己私利，只求做不贪不占的平庸良吏，社会何以进步？“一次犯罪污染的是一条河流，一次错误的裁决污染的是整个水源。”韩明经历刻骨铭心的3个案例，发出这样的呐喊：“什么是法律？是天理，是国法，是人情。我不相信没有天理的国法，我也不相信没有人情的天理。”

法律是天理，是国法，是人情。天理、人情存在于数千年儒家文化浸润的华夏之邦，法律、国法是人为量化的条条款款，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在日新月异的社会进步面前，会焕发出耀目的光辉。人类在不断进化，法律需要不断完善。

《法治的细节》里写道：“法律在本质上是为了解决社会问题，它绝不是高高在上，无视民众的道德情感。”好在，电影《第二十条》播出前，昆山反杀案、于欢案等案件，都有既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的反转。我们有理由相信，法治会让社会更加和谐，法治会让普通人对生活充满信心，法治会让人性的光辉温暖更多受伤的心灵。只要法律有了温度，未来社会就会有更多合情合理又合法的正义与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