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蜂鸟|对话刘建宏:李铁因何而变 我也被蒙蔽了

前央视主持人、知名足球解说员刘建宏

来源：新浪蜂鸟

作者| 江舟舟

编辑 | 李固

随着央视年度反腐专题片《持续发力 纵深推进》第四集《一体推进“三不腐”》的发布，李铁和其他中国足球的昔日的领军人，以另一种形象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

在大家讨论李铁等人“坠落”的同时，前央视主持人刘建宏三年前称赞李铁“为人正直”的一段言论也被网友扒出，引发热议。

针对争议，1月11日，刘建宏接受了《新浪蜂鸟》的独家对话，感叹逝去的三十年。

他说最难过的是，深度参与中国足球20余年，除了看到很多人的锒铛入狱、痛心疾首外，什么都没有获得，也没有留下。

/蜂鸟/

《新浪蜂鸟》（以下简称“蜂鸟”）：最近你因为三年前对李铁的评价被网友热议，对此你有什么想对大家解释的吗？

刘建宏（以下简称“刘”）：首先有没有100%彻头彻尾的坏人，大家都有自己的这种判断。

我当年对李铁的评价，都是基于过去这20多年里我认识的他。我从1996年底1997年初认识李铁，后来看着他从健力宝归国，然后打1997年的10强赛，接下来他作为队长带领辽小虎差点创造凯泽斯劳滕奇迹，01年又打了10强赛，02年代表中国参加世界杯，03年埃弗顿踢得风生水起。最后再回国，因为伤病的原因退役。而且退役后经常组织队友们一起给教练过生日，给曲乐恒找工作，这都是我看在眼里的事情。

只是他发生了一些改变，就像我在微博里说的，后来李铁变了，这是我不知道的。

我做直播时，有人问我说：“他们干坏事儿你一点不知情吗？”我说：“我要是知情者，我都在现场了，我不就是参与者了吗？”

另一方面，我确实在2014年离开电视台之后，就不是活跃在足球领域里的评论员和记者了，开始投身互联网行业了。

不在一线了，我对很多事情也没有那么关注了，没有那么多的信息了，所以那段关于李铁的评论，我是根据我以前的印象写的。

蜂鸟：网友的评论里，让你最难接受的观点是什么？

刘：有人说：“你要道歉”。我道什么歉，我给谁道歉？就是当年李铁当国家队主教练时，中国队赢球你没欢呼吗？这种事情是没有理由的。

还有说：“你看错人了”，其实还是我说的那句话。人是会发生改变的。我不认为我当时基于我之前对李铁的判断有问题，他后来发生了改变，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被蒙蔽的。

蜂鸟：有不少网友和圈内人认为《持续发力 纵深推进》的反腐专题片内，国家体育总局原副局长、中国足球协会原党委书记杜兆才，关于自己被俱乐部围猎的说法，并不准确，有些避重就轻，你怎么看？

刘：因为我是从电视台出来的，我对一个电视节目的整个流程是很熟悉的，一个专题片它的容量有限。而且它不是只有中国足球的，也不是讲杜兆才一个人，他有很多素材线索，所以难免编导会选择认为合适的，或者是对成片比较合理的素材。

如果播的是杜兆才的专访，前因后果方方面面会比较完整。大家不能就只因为一句话去简单地进行理解。

比如说足协秘书长刘奕，片中李铁向他行贿100万元，他接受采访时都很淡然，说：“放心我一定帮你。”其实从这句话里得出的是什么？行贿的很自然，受贿的更自然。

比如陈戌源头天晚上就受贿60万元，你就会发现编导想表达的，是陈戌源说的那句话，这是惯例。

所以杜兆才选用的素材，就是想说明，既然在这个位置上了，一定会被别人瞄准。我觉得编导其实是用这种方式呈现中国足球的生态。

蜂鸟：看到这些几十万、上百万的行贿受贿都表现得很自然时，你心里面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刘：跟中国足球打交道已经快30年了，听到了无数的这种传闻，要说我对中国足球的这种内幕没有一定的认知，这是不可能的。

行贿受贿，我们从98年《足球之夜》打假扫黑擎起一面大旗，包括2003、2004年龚建平死在了监狱里。后来2012、2013年又开始打假扫黑，又抓进去一批人，到现在差不多十年就要抓一回。

对于从边上关注中国足球很长时间的人，我知道这些事儿其实发生很正常。

但如果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是特别不希望你认识的人里出这些事。

南勇、谢亚龙都是你很熟，平常打交道的人。彼此之间就算因为工作和足协有一些对立，会有一些冲突，也只是说大家是在工作层面，都很正常。但当他锒铛入狱时，你会想沟通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蜂鸟：你想问李铁什么？

刘：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李铁天生是个罪犯吗？他在球员时代就已经是劣迹斑斑或者是臭名昭著吗？

他作为球员在中国足球界不说是榜样，至少是中国足球的功臣。

谁也没办法去否认。这个逻辑是这样的，但为什么李铁会变成这样？

谁把他变成这样？是环境一点一点吗？

如果让我去采访李铁，我特别想知道这个。我会说：“铁子咱们坐下来推心置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什么时候？哪件事儿让你一咬牙、一跺脚、一狠心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蜂鸟：你觉得他会怎样回答？

刘：应该和那个时代突然爆发的金元足球有关系吧，钱来得太容易了，中国足球全是钱。普普通通一个球员，年薪就是几百万上千万。引进的大牌外援，随随便便几千万美金，老板们挥金如土去建设自己的球队。

中国足球原来的底子就不好，职业化之后，金钱和利益的交换更加通畅，并且缺乏监管，然后就是当时的大环境。

房地产企业进入足球后，恒大的模式在短时间内让大家看到挺好玩，为什么？

外界看到的是，恒大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房地产公司，因为搞足球成为了头部公司，老板还成了首富。

大家一看，我去，这足球原来有这么大功效。恒大又是冰泉又是其他布局，那时给人感觉就是足球这张牌被他打得风生水起。当然现在可能不是这样，但当时给外界造成的印象就是这样，所以大家就都进来。当然现在看可能不是这样。

蜂鸟：过去30年有没有哪个阶段，让你觉得中国足球是干净的，让你怀念的？

刘：说句实话， 从1994年我们的职业联赛成立之后，到现在假球、黑哨和背后这种交易的传闻就从来没断过。

要说怀念是1995、1996吧，从1997年之后这个情况开始就恶化了。

蜂鸟：为什么1998年时媒体可以关注、监督中国足球的假球、腐败？如今却逐渐失声？

刘：我觉得很简单，如果你没有真凭实据，你很难去做这种报道。猜测是没有用的。你猜的结果，很有可能引发问题，要负法律责任。这种监督性的报道，或者做调查式的报道，要下很大功夫的。

另外，过去这十几年，你会发现中国媒体，特别是体育媒体生存普遍都不太容易。

曾经我在过的《足球之夜》，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其实还有，但已经不定期播出了，它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了。像当年如日中天的《体坛周报》和《足球报》你现在还能看到吗？然后其他网站，大家也都很少再去做这方面的内容了。

讲句实话，投入大、产出少，风险高，从商业角度来说，就可以算出账来。干点别的不行吗？（娱乐）花边儿可能流量蹭就起来了。

蜂鸟：有网友说，网上显示中国足协是民办社会组织，大家认为监督起来应该不难？

刘：不是的，中国足协其实一直都是特殊的存在。是一套人马拿两块牌子。如果我们以国家体育总局足球运动管理中心的这种名义去跟国际足联和亚足联打交道的话，对方不认，是不行的。人家只认各国足协。所以你会看到足协所有人身上都是两个身份，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剥离开。

这些年像年维泗、王俊生是属于中国足球自己培养出来的干部。后来有些是总局空降的，只有陈戌源完全跟这个体系不搭界，但他曾经是上海上港俱乐部的董事长，所以也不是说完全没关系。

事实上现在我们体育的领域里，只有一些很民间很地方性的小项目是纯协会组织。这种大项目都是有我们官方管理机构的。

蜂鸟：对于新一届足协班子，新足协主席宋凯，你是否有过接触，他给你的印象是怎样的？

刘：我和他见过两面。我曾给他建议说，别总去国家队，国家队的水平也就这样，你去并不能提升中国国家队现在的战斗力。可以去青训基地看一看，多去青少年的基层看一看。他上任之后第一次亮相是在潍坊的青少年的足球比赛。

我并不说是足协新掌门人听我的，只是希望中国足协的核心人员经常去青少年去看一看，真正去看看中国的青少年足球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什么样的问题，怎么去改变。

至少让中国足球U17、U20又重新出现在世界杯的赛场上。什么时候中国足球又出现在了世青赛的赛场上，就说明我们在亚洲已经处于第一梯队了，过几年可以再寄希望于国家队。

蜂鸟：但中国足球已经两次反腐，是不是让一些东西透明，建立一个好的机制，比抓业务，抓成绩更重要？

刘：一个协会组织，还是有正事儿要干的。不能说我是一个造车的车厂，因为车厂现在比较乱，我们现在停产了不干了，就关起门来整顿。

这是不行的。中国足球这台机器哪怕问题再多也得往前走，不能缺席。

停下来不太现实，所以其实对现在的管理者最大的挑战就是，你要一边行军一边整顿，你接受是这样，不接受还是这样。

我觉得现在中国足球大刀阔斧没有用，应该休养生息，然后一点一点地去调整，可能是比较符合目前的中国足球现状的。

蜂鸟：你对中国足协的未来抱以怎样的期待？

刘：我觉得在小环境里面营造一个让人耳目一新，团结一致，然后拼搏向上的一个小团队，完全有可能。

如果总目标方向很明确。这个领导者，为了中国足球愿意躬身入局，愿意鞠躬尽瘁，然后去选贤用能，建起一支精干的队伍去改变中国足球的现状，我认为是有可能的。

大家看到这，可能觉得我又胡说八道。说：“这不可能”，但不是这样的。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日本足球崛起之前，最受欢迎的项目是棒球，但就是因为川原三郎的出现，先是把J联赛一步一步的建设起来，然后又成为了日本足协的主席，他带动了整个团队，又带动了组织发生了很好的变化。

然后川原三郎给自己选定了接班人。结果退休后又被日本篮协请出来了，这就是日本篮球在最近一个阶段又崛起了，川原三郎又重新开始掌管日本篮球。

蜂鸟：加强监管是否比选中一个合适的人会更保险一些？

刘：找到这样的人比其他改变还是更容易些。而且我相信对足球有热爱的人一定有，一定找得到。他要明白搞足球是一件有价值的事，大家认知三观都一致，然后都在为一件事情去做努力，哪怕青训有了一点点起色，慢慢慢中国足球的形象有了改变，大家的心气儿会一点一点暖起来。

蜂鸟：你觉得这个人应该具备哪些素质？

刘：热爱，他得热爱中国足球，他总要珍爱这个东西，愿意为这件事赴汤蹈火。第二，他一定具备了很好的全局观，足球往大了说，就是一个社会的公益项目，我觉得他应该有这样的整体的认知。从宏观上去能够理解这个运动在中国的意义价值，在微观上又能够帮助中国足球去改善现在的这种凌乱不堪的现状。能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热爱这项运动，我觉得就行了。如果再补充一条的话，就是要有学习能力，就够了。

蜂鸟：是否总局委派的，是否圈内圈外人不重要？

刘：现在哪里派来的好像都不好使。说句实话，以前所谓的圈内人，他也不是站在这个项目和全局的角度去思考问题的，他只是在足球里面端着这碗饭吃了一辈子的人，或者是吃了几十年的人，他没有这种全局的这种概念，也没有这种全局的视野、胸怀、格局。

蜂鸟：你最后想对微博网友和新浪新闻的用户说的话是？

刘：我想谈一些惆怅或者说是遗憾。

我一直深爱着中国足球，也曾经深入地参与其中。然后这么前前后后下来几十年，除了有人锒铛入狱，有人痛心疾首外，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有收获到。

特别是那天当看到像刘永灼这样的，他曾经恒大足球冲在第一线，在背后对建设恒大足球做了很多事情。我也知道当年他为了孔卡转会，在巴西吃泡面，但你知道就是这种中国足球的复杂性让你特别纠结。

我有时坐在这去仔细想，真的就是一声长叹，你说我们干了半辈子图啥？

我希望现在这段经历，最后不要变成废料，（最好）它能变成（中国足球）未来的营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它如果变不成未来的营养，前30年这不就白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