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挖 | 潘迪华：93岁还是乘风破浪的姐姐

潘迪华是王家卫眼中最有老上海风韵的女人。

文 | 不小可

年轻人知道潘迪华，大多是因为王家卫的电影——

在《阿飞正传》里，她是张国荣的养母：

在《花样年华》里，她是梁朝伟的房东：

王家卫对1960年代的上海有情意结，而潘迪华就是他眼中最有老上海风韵的女人。电影里的潘迪华，可淑女，可风尘，可世故，可优雅。

不过，在欣赏她穿着旗袍不输张曼玉的风姿时，你可能没有留意到，电影里那曲背景音乐：Bengawan Solo（《梭罗河畔》），也是潘迪华演唱的——那正是她年轻时的代表作。

李安拍《色，戒》也要先看她打麻将，麻将牌还是她借给李安的——那种竹背象牙底的老式麻将，一只只小小的，却很有分量。台上坐的四个人，有八百个心眼子。

最近一次在电影里看到潘迪华，是在今年香港国际电影节上。纪录片《尚未完场》揭开了北角“皇都戏院”的面纱——这座戏院原名“璇宫戏院”，是香港流行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曾邀请国际知名音乐家来港演出，嘉宾阵容中包括Isaac Stern、Alexander Zakin、Solomon、Xavier Cugat等等。而潘迪华也曾在这个舞台上献唱。后来她把古巴乐手Xavier Cugat的唱片拿给王家卫听，王家卫听了不肯还，最后就选了他的曲子作为《阿飞正传》的原声音乐。

所以你就明白，潘迪华远不止是王家卫电影里的老上海icon，半个世纪前，她就已经是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旅行歌后”。

今年，潘姐姐93了，一场名为“她能在黑夜，给我太阳——献给潘迪华”的展览正在香港南丰纱厂（创意园区）举办，大量照片、服装、唱片、新闻剪报、文献和私人物品，见证潘姐姐乘风破浪的一生：

日前，93岁的潘姐姐亲自出席展览，染着一头耀眼的粉发

01

潘迪华1930年12月29日出生在上海，父亲在常熟路上开一家冰店，就是卖制成的冰块。别看只是冰块生意，收入却颇丰，可算是中产家庭。

潘迪华有一个妹妹（潘凤卿）和一个弟弟（潘胜华）

潘迪华就读于上海女子中学，在学校时音乐科目就特别出众。她喜欢和母亲一起听电台里的评弹，也喜欢听流行曲，最喜欢的歌手是金嗓子周璇，骑自行车上学要半个小时，路上她就会一直唱歌，她说自己的唱歌根基可能就是那时候扎下的。

毕业证书

因为父亲花天酒地，又娶了姨太太，所以父母感情不太好。1949年，上海解放。新中国不允许纳妾，潘迪华的父亲必须在姨太太和太太之间做选择。潘迪华本以为这是好事，不料母亲决定自己离开，带着潘迪华姐弟三个孩子来到了香港，住在有“小上海”之称的北角，靠跑单帮为生。

那年潘迪华只有18岁，还不叫潘迪华，叫潘宛卿。在贾樟柯的电影《海上传奇》里，她说，初到香港根本不想学说广东话，因为觉得自己只是个过客，还要回上海去的。多年后，杨凡导演拍摄《继园台七号》，讲当年的北角故事，潘迪华还为影片配了音。

来到香港不久，她就有机会录制流行歌曲，代表作正是后来成为《花样年华》配乐的Bengawan Solo。《梭罗河畔》本是印尼民歌，潘迪华演唱的是英语版，填词人也是她自己。

02

1957年，潘迪华27岁时才正式开启歌手生涯。当时她已婚并育有一子，但工程师丈夫因故回到上海，两人因此分散，潘迪华就成了单亲妈妈。有朋友介绍她去夜总会做歌手，家里人都反对，觉得女子抛头露面唱歌不体面。但潘迪华决意成了一名“天涯歌女”。她记得，当年一个月的工资有400块之多，足够养活一大家子人——她说自己虽然看起来洋派，骨子里却非常传统，从母亲那里遗传了倔强，觉得家道中落，自己作为长女，有责任要照顾全家。

很自律，很自爱，还有很有磁性的沉郁中音。就这样，潘迪华在夜总会慢慢唱红了。

1950至1960年代的香港，夜总会林立，很大部分由来自上海的犹太人、上海人和广东人经营，聘请了大量菲律宾乐手作为配乐团。高级夜总会是政商名流重要的社交场所。后来潘迪华回忆这段生涯，说：“我在璇宮、都城演唱时，每晚当大乐队演奏音乐二十分钟，我们几个歌星各自手里拿着摇鼓、刮板、沙錘跟着音乐的节奏前后左右摇摆，婀娜多姿……台上台下热闹无比，就像嘉年华一样，真是令人怀念。”

到60年代，她已经成为香港歌后级别的人物，还创下了许多个第一：

她是第一个与国外唱片公司签合约（伦敦百代EMI）的香港艺人，与甲壳虫乐队同门，还推出了第一张个人国语大碟《情人桥》；

她是第一个到美国演出的华人歌手；

她曾用多国语言灌录唱片，包括但不限于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柬埔寨语、阿拉伯语，也曾在多国登台，广受欢迎，还曾多次出席香港旅游协会举办的国际演出活动，为香港作海外宣传。她经常大篇幅地出现在国外报纸上，外国人也知道潘迪华，Rebecca Pan。

“那个年代中国人在国外被人瞧不起。我觉得要争气，不能让人小觑。”

港媒如此形容她：“飘洋过海半世纪，姐姐的穿戴自然带着世界观，甚至较时下Fast Fashion信徒多了一份自信和率性。早于1950年她穿上洋装手拿西洋扇、蓄了一头曲发，像巴黎贵妇；60年代她穿着短裙在加尔各答载歌载舞，在吴哥窟她穿条间丝袜配超短裙；她又试过穿性感透视裙配银色大披肩；74岁时仍穿花花旗袍配桃红色毛革披肩在上海《号外》派对献唱……”

乘风破浪的姐姐如果有鼻祖，那非潘姐姐莫属。

“我这个人总是沿着自己认为对的路走，焦头烂额也勇往直前，18岁到80岁也没有变过，这就是潘迪华。”

来感受一下1960年代潘姐姐就环游世界演出的飒气

当年李小龙“打”出世界，而潘迪华“唱”出世界。他们两人还是好朋友。李小龙曾经对她说：“Rebecca你无论走到何处，你并不甘心西方认同你，最想同胞睇（看）到你。”

在伦敦5年后，潘迪华回流香港。直到1975年灌录最后一张唱片《圣诞颂歌》为止，她出版的唱片多不胜数。2001年时潘迪华精选了自己最满意的101首歌，出版过一张精选集《101至爱》。精选集一选就是百首，老前辈着实厉害。

现场展出的唱片

1972年，她曾拿出全副身家打造音乐舞台剧《白娘娘》，以白娘子为题材，在乐宫戏院演出一周——这是香港第一部华语音乐剧，当时人们还不知道音乐剧是何物——因此并不卖座，潘迪华亏到“倾家荡产”。不过，剧中由黄霑作词、顾嘉辉作曲的《爱你变成害你》却流传至今成为名曲，后来徐小凤也翻唱过：

“难道世间真是苦海，三头六臂跳不出来；

难道人生只有悲哀，千恩万爱都不存在。”

李小龙去看《白娘娘》

很多年后，音乐剧兴盛，《白娘娘》也在伦敦重演。潘迪华仍然保留着当年那件鲜红的戏服，她说，这件衣服会与她合葬。

《白娘娘》戏服，很前卫，让白蛇穿一身红

还有彩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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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潘迪华凭借《阿飞正传》中的演出获得金马奖和亚太影展双料最佳女配角。不过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触电”——早在1953年她就加入了上海艺华电影公司当演员，只是演戏并不多。她的艺名潘迪华也是在此期间开始启用——因为当时最红的女明星叫“李丽华”，大家似乎都觉得名字里带个“华”字会红。

她接演《阿飞正传》时，已有多年不拍戏。但这部电影里的母子关系却打动了她——现实生活中，她因为过于专注事业，与独子Gilbert关系不睦，儿子也在20岁上，像电影里的旭仔一样，远走高飞，直到2003年去世，令她白头人送黑发。

一进展厅就先看到这张剧照

但潘迪华与母亲关系却非常好。她心疼母亲一生流离、婚姻也不幸福，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母亲，一直照顾到2006年母亲92岁离世——当时她也已经是76岁的老人。但她却说，有长辈可以照顾，是做子女的福分。妈妈虽然年老失智，也会时常哼起她的名曲《Dingdong Song》（《叮当歌》），dingdong dingdong的，像小孩子一样快乐。

潘迪华与母亲

葬礼上，潘迪华唱出陈歌辛的名作《永远的微笑》送别母亲：“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她曾在深秋，给我春光……”

潘迪华始终难忘上海的生活。她会去上海人经营了几十年的南风店（香港人叫南北行）买一块火腿，回家笃汤；会操着半个世纪未忘的上海话，和老板计数；她喜欢的小菜是香莴笋拌榨菜丝，吃得眉开眼笑；她家里的装饰品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绣花窗帘用坏了找手工好的师傅来补，因为“品质好的事物，越老越美丽”。

她用了半个世纪的落地灯

她说，以前的淑女，坐椅子只坐一半，绝不会整个背靠在椅背上。走路因为受到旗袍的约束，也不会是大步流星的，必定很优雅。

1980年，她带着母亲回到阔别31年的上海。后来又多次回来。

在城隍庙看西洋镜

她会深情忆起当年上海的四季：春天去龙华看桃花，夏天同学们喜欢到家里来吃冰，秋天沿街都是枫叶红成一片，冬天很冷，妈妈早早做起棉衣……

展出的演出服，正是照片上所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