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单》真实得令人寒战

本文转自：北京青年报

◎宋展翎

影片《寒单》的上映，让大陆观众终于在大银幕上看到了久违的台湾电影。与导演黄朝亮之前清新喜剧类的作品不同，《寒单》讲述了一个沉重又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生活在台湾台东乡间的男孩阿昆（胡宇威饰演）在一次元宵佳节的传统民俗活动“炸寒单”中“失手”炸死了他一直喜欢的女孩萱萱（林予晞饰），而萱萱的男朋友阿义（郑人硕饰演）也被炸伤并因此坠入吸毒的深渊。由此，命运的齿轮将两个劫后余生的男孩推入了一场饱含人性纠葛的爱恨救赎之中……

将真实民俗融入虚构故事

炸寒单，据说是发源于中原地区并经由福建传入台湾的一种民俗，在导演黄朝亮的家乡台东颇为盛行。在影片的剧作建构上，“炸寒单”既是叙事背景又是整个故事起承转合的核心题眼，串联起了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并将情节链条钩织得环环相扣，形成叙事闭环。

影片用艺术手法巧妙地融真实传统民俗于虚构故事情节之中，将民俗魅力赋能影片的叙事表达，在艺术呈现上浑然一体，达到了比较高的完成度。略有遗憾的是，剪辑节奏上有些拖沓和衔接问题——尤其是作为重头戏的“炸寒单”场景，在视听语言上本应更加具有纵深感和震撼力。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中国传统小说和戏剧的写作技法之一。它既是一种铺垫技巧，更是在整体性上营造宿命感和戏剧张力的一种方式。伏笔可以是道具、服装等环境因素，也可以是人物的对白、言谈举止和姿态，或者以上几种的结合。伏笔在某种程度上会增强叙事的艺术魅力，但使用切忌刻意直白，如若编剧的功力不足而生硬套用，往往可能会适得其反，引起观众的反感。

影片《寒单》的剧作伏笔深埋于故事的肌理之中，细节铺陈富有巧思，几处伏笔的设置有效转化成了叙事元素，令人印象深刻。例如，白色红logo耐克鞋子对于阿义和阿昆以及二人之间的关系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同样的一双鞋，它既是阿义的耻辱（是爸爸赌博赢来的战利品所以扔掉了），也是阿昆的耻辱（被妈妈从垃圾堆捡回来穿因而被同学阿义羞辱）；同时还是他们之间关系的最初链接以及在某一阶段升华为兄弟情的催化剂，见证了二人之间跌宕起伏的情感之路。此外，阿义被炸耳聋，在前面玄武堂主的对白里也都埋有伏笔；而导致阿义阿嬷最终走上绝路的暴力拆迁，在影片的开端就在镜头中有所暗示……诸如此类的多处伏笔，令观众感受到了人物命运走向前后呼应的宿命感，增添了影片叙事的戏剧张力与艺术魅力。

角色的打磨与丰富性

导演黄朝亮在创作访谈中曾说过：“同样是出身于贫穷家庭的孩子，阿昆和阿义就像同一个人的一体两面：阿昆是寒门苦读的学子，刻苦自律，以求将来能改变生活；阿义则是以暴制暴的社会小混混，用暴力方式来消解生活的苦难。”在表演创作中，编剧导演给定的人物文本往往是骨架，而血肉丰满依靠的是演员的洞察力和深谙人性的智慧。塑造这样充满复杂性的两个角色，对任何一位年轻演员来说都是很好的历练。如何细致地呈现出角色前后不同的精神状态和情感层次，是他们面临的一次挑战。

在影片中饰演阿义的郑人硕是一位敬业又踏实的演员，之前已经出演过多部影视剧作品，塑造过的角色非常具有跨越性。在《寒单》中，他饰演的阿义因为一次“炸寒单”而意外受伤，失聪的同时还染上毒瘾。为了找到准确的人物状态，郑人硕专门去观察戒毒者的戒断反应，甚至在拍摄戒毒重头戏之前三天不睡觉，以维持戒毒者毒瘾发作时恍神和目光没有焦距的状态。同时，他还尝试与聋哑人生活相处，观察他们与人交流时的神态和形体，并仔细记录与模仿。演员所有真实的体验，都幻化成人物身上饱满的血肉以及对角色强大的信念感。

影片中，郑人硕的表演情感饱满、情绪细腻，对特殊境遇下的人物状态和形体塑造准确到位，尤其是对角色前期（跋扈不羁）后期（萎靡颓废）情感状态的差异拿捏精准、入木三分，很成功地刻画了一位遭遇重大人生变故的社会边缘人物。

胡宇威所饰演的阿昆性格比较内向沉闷，同样是内心不甘于贫穷的生活，但他是通过刻苦读书来反抗与改变的。他对彼时沉沦于毒品的阿义所说的那句“我们贫穷得像鬼，只有靠自己才能活得像个人”——与其说是呐喊给阿义的，不如说是他激励自己改变命运的心声。阿昆这个角色同样有着前期（倔强内向）和后期（沉郁阴鸷）不同的气质状态。与郑人硕的表演状态相比，胡宇威对人物情感层次的呈现略显单一：这一方面是角色人物性格设定所拘囿，另一方面则与演员对角色的理解和塑造有关。例如，同样是表现情绪的爆发力，片中阿义目睹阿嬷自尽一场戏的眼神中浸满无助与绝望，令人动容的画面久久挥之不去；而阿昆的情绪爆发却常常只能看到单纯的嘶吼，人物内心情感的涌动却似乎早已暌离。

两个男性角色的情感肌理是丰满多面的。相比之下，众多的女性角色似乎沦为了仅仅是承担命运后果的工具人：无论是向往追求人生梦想却无辜惨死的少女萱萱，还是遭遇孙辈吸毒、暴力拆迁终被命运击垮而自尽的阿嬷（陆弈静饰演），或者是丈夫早亡儿子性情大变的阿昆妈妈（杨贵媚饰演）和被继父强暴独自承担余生痛苦的苏奈（黄瀞怡饰演）……这真的只是电影吗？这恐怕也是生活——人生的很多时刻，女性并不仅仅是一种性别，更是一种境遇。人在无常境遇中的安身立命，有时候女性的坚韧与宽厚，注定会承担更多。

写实主义的残酷之美

影片《寒单》用明亮的色彩讲述了一个现实而残酷的故事，整体叙事节奏舒缓却狠厉，尤其是对社会底层群体的苦难生活进行了近乎白描的书写，真实得令人寒凉而战栗。层层推进的情节就像无数根看似细微却尖锐锋利的绵绵绣针，密密麻麻地扎向人的心灵深处。刺痛过后是久久无法纾解的压抑与撕裂。

但难能可贵的是，影片细腻呈现了写实主义的残酷之美，同时却对苦难生活中的人性幽微，具有一种成熟饱满且达观通透的价值观，并葆有了它最大程度的善意，可谓道出了人生旷野的苍凉与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