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宝总性生活秘考

《繁花》剧总算是追完。没有跟上大部队的节奏。因为要出工，挣工分，时间不允许。

看一集不能一思停，思再看一集，看完一集再思，思到思南路。如此停在25集，抓住刚下工和下一次出工的宝贵间隙，最后5集是前一晚和第二天上午看掉。

看剧时，跟朋友聊，她问，追此剧追的是什么？我把剧里人物脑子里放一遍，要找最出彩的，结果个个出彩，不能决断。

再过一遍，依旧是个个出彩，人人主角，可这次改了判断：出彩得都很相似。武断讲，拍得是群像，但群像是孙大圣撒出去的一撮汗毛。

阿宝是不响了，瞎讲有啥讲头。于是别人响彻云霄地瞎讲，死讲，活讲。再看回不响的阿宝，耳朵里嗡嗡响，于是阿宝不情不愿响起来。

这是金宇澄的写法。小说里，陶陶拉住急着走的沪生，要给他讲一个卖鱼的女人和一个卖蛋的男人通奸的故事。沪生不响，沪生着急走，去见阿宝。陶陶一直讲。讲到女人丈夫带三个徒弟捉奸的高潮，沪生已不疾不徐，脚底难移半步，任阿宝等。

于是宾主易了位，不响者如桑叶上的蚕，窸窸窣窣发出响动。

这也是王家卫的拍法。抽掉一帧，叠上一道滤镜，镜头似蛇游动，人在不可捉摸的光影里变形，失真，失真引人非要看个究竟，于是看到自己的影子。

王家卫不但是拍孤独，也邀你与孤独共舞。

繁花写的是藏在蕊中的花心。这是王家卫能拍繁花的原因。

我想到我死追不放的答案，繁花丛中笑的王家卫。这些棒得要死的角色，集体戴上一副墨镜。

如果这样一幅画面很搞笑，那就对了，王家卫是要表现他的轻松愉快一面，人人看得懂的轻松愉快。

王家卫里有周星驰。

弄堂里，葛老师那栋出租楼，烟火稠，人挤人。小阿嫂搬入一场戏，芳妹寻小阿嫂泼闹一场戏，喜剧效果是《功夫》前半部，猪笼城寨租客，江湖卖艺。

继续看，我们看到的是等人的史老师，咿咿呀呀。画人的陈老师，一言不发。独上阁楼，是在夜里。夜很静，夜凉如水，长夜漫漫路迢迢，不见风雪夜归人。

满腹心事是《功夫》后半部，江湖儿女，回不去江湖。

如果看到这一层，我们也能讲，周星驰里有王家卫。

想一想，道理确实是这样。王家卫以往的电影，不拍流水一样清楚明白的故事，周星驰说自己拍的是天一脚地一脚的无厘头。如此看，无厘头是可以放到王家卫身上的。只是不够文艺，人们拒绝。我想王家卫并不当回事。

王家卫要拍的不是文艺，周星驰也非喜剧，他们拍得是人。寂寞的人。愈盛放绚烂愈寂寞。愈吵闹摆烂愈寂寞。这是周王的相似处。

繁花小说，妙在不止一花。一花一世界，王家卫是当武侠世界拍的。

这样讲，王家卫在繁花丛中未摘净的地方，移交周星驰继续采摘，不是不行。

大胆期待，周星驰拍繁花。鹿鼎记气味的繁花。韦小宝气质的阿宝。如此才能把我们看王家卫繁花剧的心结解下：宝总也是能碰女人的。不止一个。

起笔没想到，是这样扣上正题。

像我这样格调不高的观众，不在少。看完全剧，大小角色结局有交代，可宝总的性生活是个谜，引为恨事。

看不到一半，我已不关心，也不期待，他和玲子、汪小姐、李李，能有什么男女之情发展。

宝总是智慧的，宝总是不近女色的。所谓，智者不入爱河。

但是在爱河边上走，像走在路面有积水的黄河路，免不了湿一脚。玲子喝他刚喝过的啤酒杯，汪小姐的一抱，李李只有零点零一公分的将吻未吻。

这是宝总和女人亲近的全部。太单薄了。为此不得不把卢美琳响亮的一耳光也算上。

宝总不响，难道也不举吗？显然不是。宝总风流倜傥，血气看着就足，一夜可以睡俩。

爷叔是宝总的榜样。宝总处处学。你看爷叔，真男人，坐拥两个孃孃，毫无畏惧。

可宝总总归不响，不懂在想什么。

前几集尤记得，玲子对外讲，阿宝在她床上，觉是困过的。当时理解是，只睡觉不谈感情。可后来没见到二人关系朝这方面延展。也未见到和其他女人有发展。

住在和平饭店的阿宝，内心似乎只有peace，没有love.

回转头，玲子这句话，成为破解宝总性生活之谜的唯一线索。试作推想。

如果玲子口中的困觉，是宝玉睡到了秦可卿的床，单纯困个午觉。那是我们思想复杂，多虑了。

如果作宝玉和袭人初试云雨晴那种困法理解，玲子这是带着教学任务的，当然也带着爱。开始就商议好，阿宝晓得了，两人此方面关系也就结束。

玲子在东京大酒店做服务生，灯红酒绿，饮食男女，再有日本开放的性文化熏陶，岁数也要比阿宝大，这么做不是没可能。

这么说的话，阿宝的性生活依旧难解，但阿宝的处男之身，极有可能是玲子破的。往前推，和雪芝更没有可能。雪山上的灵芝，可望而不可即。

即便如此，破了处的宝总，尝到怎么回事后，就封锁了欲望了。从有限的情节看，是这样。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起心动念，毫不外露的宝总。

宝总和女人的关系，好兄弟陶陶有总结，女人对他有情，他对女人有义。

女人想和他拜天地，他却只想和她们当拜把子兄弟。

武侠片开局的繁花，由此转入吴宇森式的英雄片，男人的眼里和心里，只容得下另一个男人。没有男人，就把女人看作男人。

可这是王家卫的繁花。王家卫对拍实实在在的男女之情没兴趣，对拍一边打手枪一边放鸽子的兄弟情，也没兴趣。

他感兴趣的是，拍到喜欢为止的感情。一旦越过，两败俱伤。无论男女还是男男。

喜欢不是开头，喜欢是尽头。这是玲子和汪小姐最初不理解，后来理解过来的。所以宝总和李李是最登对的，他们都是一眼看到结局的人。

但这还是小情小爱。

往大说，王家卫在处理一个高难度的动作，把具有当韦小宝资本的阿宝，拍成全世界最干净的男人贾宝玉。

但这是走出大观园，在世俗社会依旧能做成事，更能做自己的贾宝玉。

王家卫不是在拍当代红楼梦。他是涂掉高鹗的后四十回，接过曹雪芹的笔，顺着原来的笔调补写红楼梦。

曹雪芹增删十年，写不出希望，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王家卫咀嚼十年，把调子提了提，补了一道光：世界变了，繁花依旧——

有宝总这样的人物，在大时代拉起的宏大序幕里，杂在灰暗的人群中明亮地活着，对我们是一种安慰，像花瓣的幽香，浸入了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