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口是怎么稳住的

本文转自：大众日报

在历史上，频繁改道的黄河，入海口稳定是一个巨大难题。一度，甚至有权威结论：稳定30年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当时受命主政东营的李殿魁向这一“宿命”发起挑战——

黄河口是怎么稳住的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 本报记者 刘兰慧

在历史上，频繁改道的黄河，入海口稳定是一个巨大难题。一度，甚至水利部门有权威结论：其入海口稳定30年都是不可能做到的。挑战并打破这一定论，李殿魁功不可没。

黄河浩渺古今，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时便在那里。家住黄河岸边，从小看着黄河水浪冲击大地，曾被人们亲切称为“黄河市长”和“黄河书记”的李殿魁，对母亲河从亲近到了解，到认识、研究，再到治理、建设，黄河治理成为他一生的事业，他生命中最辉煌的部分早已融入黄河。

渤海日出、黄河入海、大河之洲、黄蓝交汇……如今，李殿魁在这片土地上，一遍遍叩问大河，摄影、勘察或者什么都不做，时而大水滔滔、时而细流涓涓，时而历史、时而现实，时而河头、时而河尾。

“我这一生，应当说是一个幸运者。”生于1939年，如今已经85岁的李殿魁坐在透明的大玻璃窗前，纯粹又清澈的目光温和真诚，让人顿生暖意，黄河的故事，在记者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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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黄河转

自年幼至今，李殿魁总是在黄河沿岸不停地奔走，不曾停止脚步。正如牧羊人会到往常那个草原放羊一样，他总是围着黄河转，从梁山到聊城再到东营。

1939年，李殿魁出生在梁山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家离黄河只有5里地。在他心中，黄河成为家乡的代名词之一。

“新中国成立前梁山县叫昆山县，1949年8月改叫梁山县。”李殿魁深情地回忆起陈年旧事，讲述着当时农民对孩子上学表现出的火一般的热情。

1954年，因为听说河北省初中入学考试时间比山东省早三天，他便呼朋引伴相约去河北考初中。

在李殿魁的记忆里，农村都一样，太穷困，和文学中乌托邦一样美好的田园生活迥然不同。

家人炒了十多斤炒面，放到一个袋子里，套到李殿魁的脖子上，作为他去河北邢台考学的“盘缠”。怀揣着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和对自我成长的渴望，他们踏上了远行的旅程。

蜿蜒的河流，瓦蓝的天空，一群在黄河边行走的少年。

河北有多远？他们谁也不知道。这群少年沿着河流往前走，行至聊城市莘县朝城镇，累得再也迈不出一步，只好坐在堤上休息。

在这里，他们遇到了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牧羊人，牧羊人看到这群少年脚都磨破了，说：“邢台太远了。”他指了指阳谷一中方向，告诉他们阳谷有好中学。等到太阳落山，有凉风吹来，恢复了一些力气，他们一直走到晚上九点，在狮子楼旁边的小饭馆吃了饭，之后便去考了阳谷一中。

初中毕业后，李殿魁到处打听全省哪个高中好，后来他决定去济南考省实验中学。他搭乘一辆解放牌的车，晃晃悠悠到了临清，因前路不通无法继续前行，李殿魁只好就近考了临清一中。在这儿，他三年没能回家，直到考上大学。1964年，大学毕业后的李殿魁成为莱阳拖拉机厂的技术负责人。1976年，当时烟台领导决定让年轻人挂帅，运用拖拉机的经验制造汽车。他又当上了蓬莱汽车制造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

1986年5月，一块“烫手的山芋”摆在李殿魁面前。当时中央有个战略部署，南抓广东，北抓山东。北抓山东，即依托胜利油田成立东营市，促进黄河三角洲开发，带动北方发展。组织决定派李殿魁到东营市工作，从市委副书记，到市长、市委书记，一干就是十年。这十年里，他逐步使自己从局外人变成了黄河治理的行家里手，由门外汉变成了治水的专家型领导。

临行前，时任山东省委书记梁步庭向他交代，到东营市后，一要“建成第二个大庆，献礼建国四十周年”，一心一意支持胜利油田发展；二要深入调查研究，认真听取专家意见，到底黄河口能否稳定30年？东营能否建市？

一声令下，李殿魁赴东营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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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2无潮点

李殿魁带着军令状主政东营。当时的李殿魁大概不会预料到，此后他的名字将和东营市紧密联系在一起，甚至成为东营市的一个标志性符号。

东营市，1983年建市，1988年才真正落地，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黄河号称“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面对“迷魂阵”，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李殿魁提出，“东营拓荒千宗事，稳定河口第一桩”。

之后，闭门读书和出门调研成为李殿魁的常态：多次到黄河三角洲考察，听基层治黄专家的意见，增加了对黄河的认识和了解；寻访书籍，与古今中外治水专家展开对话，根据当下的现实去寻找答案。

读史明智，智者乐水。他博览古今中外的治水经，同时触类旁通，既总结前人经验又结合个人大量的实践，精研治理黄河之学。他的治理黄河口“三约束”理论，即根据国内外的治水经验针对黄河口频繁摆动的实际提出，自然也属于“人民治黄”的先进经验。

“M2无潮点”的概念成为他的妙手偶得，也是稳定黄河入海口的关键。李殿魁无意中发现了中国海洋大学教授侯国本在《黄河港》一书中提出的：东营市存在M2无潮点，可以建设大港口。

“M2无潮点是日本的发现，但是自觉把稳定黄河口结合起来是我的创造。”李殿魁爽朗地笑了。

浩瀚的大海中，有一个区域没有潮，这是由复杂的海流造成的。

渤海可视作一个“大口袋”，口袋门在辽东半岛大连的老铁山和山东半岛蓬莱阁的连接处，口上分布很多岛屿，把渤海湾的涨潮落潮分成多股潮流。这些潮流十分复杂，简单来说，对黄河口泥沙疏散发挥主导作用的是老铁山水道和蓬莱阁的登州水道。两股潮流到达黄河三角洲附近的时差为6个小时，于是形成这一静止区域。

将双臂比作两股潮流，颈部即为无潮点，李殿魁用身体耐心地演示着。或许，为说明这一问题，他早已演示无数遍，直至形成肌肉记忆。

原来，M2无潮点位于北纬38度，东经119度。李殿魁想，如果使黄河口直接进入M2无潮点，黄河口的动力与无潮区海动力形成矛盾，依靠两大潮流的自然冲刷能力，黄河口泥沙就会被很快分散。再通过工程措施加以强化，使海动力的输沙能力在任何时空条件下都大于来沙能力，泥沙到这里都能让海动力带走，就能保持河口畅顺，黄河口即可实现长期稳定。

当时，这是一个非常专业的重大发现，也是一般人难以听懂的问题。

李殿魁只好从北京请来几个明白人——当时中国社会科学院顾问于光远，国家计委常务副主任李仁俊，水利部常务副部长张季农。他旁征博引，以事实说话，得到了专家们的认同。

黄河安，东营市才落了地。在此之前，东营市可谓在省政府的保险柜里，如果稳定黄河口的问题解决不了，东营市或将被“抹掉”。

3

“河口畅，下游顺，全局稳”

“水利部认为黄河口稳定30年是不可能做到的结论是基础理论错误，可以通过试验工程证明。”时任省委领导听取汇报后，建议李殿魁向水利部领导汇报。他马不停蹄赶往北京。

在水利部，时任水利部部长钱正英和科技司的工作人员听了汇报之后，很是惊奇。当时，全国的治黄专家开会讨论得出的结论是：黄河口稳定30年是不可能的，“两部一委”（水利部、石油部、黄委）也联合下发红头文件：1988年要让黄河流路改道北汊。

钱正英部长沉思良久，然后问李殿魁：“工程试验你敢干吗？”

没有先例可循。

李殿魁愣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敢！”

“有了钱正英部长这个表态和决心，红头文件被撤回，才有了东营。所以我到现在都非常怀念这位老人。”李殿魁顿了顿，激动地说。

从此，东营市开始了史无前例的黄河口治理试验工程。

1988年黄河有八次洪峰。洪峰一次比一次大，但是在入海口同一位置的水位却一次比一次低。

于是，李殿魁立刻组织了一个河口指挥部进行现场试验。海动力和河动力结合到一起，恰好将黄河引到了M2无潮点。总工程师王锡栋向李殿魁详细汇报了试验结果，说到紧要处，王锡栋掩面而泣。李殿魁听着，几近落泪。

1989年，李殿魁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到北京开会，《瞭望》杂志记者问他是否有线索。李殿魁问“黄河口治理战略转移”相关的你们敢登吗？得到肯定答复后，李殿魁以《瞭望》登载的《治黄的一项战略转移》一文，向世界宣布黄河口治理的最新动态。

同年，李殿魁写下《五十抒怀》：天命之年无多求，倾心一片治河口。争得大河稳定日，荒原定能成双洲（双洲：胜利油田油洲加黄河三角洲绿洲）！

李殿魁治理黄河、稳住河口的基本思路是，借助“截支强干，工程导流，疏浚破门，巧用潮汐，定向入海”的科学措施，达到“河口畅，下游顺，全局稳”的效果。这一治理黄河口的方法，被肯定为“山东经验”，引起强烈反响。

国际视野也瞄准了黄河口。时任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华首席代表亚瑟·贺尔康于1992年专程到东营考察黄河口治理情况，并确定UNDP项目——联合国支持黄河三角洲开发作为支持中国可持续发展第一个项目。李殿魁将项目研究成果的资料称了称，总重达6.5公斤。

完成攻关专题《延长黄河口清水沟流路行水年限的研究》后，他又相继完成《巧用海动力输沙，建设黄河口双导堤工程技术研究》《黄河三角洲国土防护与生态修复技术研究》课题，这也成为他的代表作《治水新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李殿魁自豪地介绍，“八五”国家水利科技攻关三大课题、UNDP项目科技成果集当代学术界对黄河口和黄河三角洲研究的最新成果，总体处于该领域研究的世界领先水平。

这些成果支持着东营市40年的崛起和黄河三角洲的开发事业，迎来了黄河重大国家战略和交通强国建设。

4

大河入海流

在黄河入海口，雄浑的黄河与碧蓝的大海相拥，造就了“河海交汇”的奇观，那里是诵读“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最合适的地方。

近年来，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上升为重大国家战略并在齐鲁大地落地生根。李殿魁对待黄河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由治理黄河安澜转向“让黄河成为造福人民的幸福河”。

大河冲向大洋，生出转海回天的浩荡之气。天下河川，以济万民，李殿魁的干劲儿更足了。

十几岁时对黄河的兴趣和幻想，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逐渐成为职业、事业。治理黄河成为他深入世界的路径和生命精神坐标，借助黄河治理的行旅，李殿魁寻找着与世界对话的方式。

李殿魁的《八十抒怀》写道：少年离家寻乡梦，中年立志写水经。以海治黄大河稳，鲁水济运京杭兴。拒江请淮依地势，皖豫水灾一扫空。待到两河复航日，华北巨变世界惊！

年过八旬，熬白了头，须臾不敢懈怠。

多年来，李殿魁先后发表上百篇治水论文、提交上百次治水议案，攻克治理黄河中下游和京杭运河复航的诸多难点，反复呼吁黄河和京杭运河全线复航。

踏着生态的节拍，生物多样性复现。李殿魁介绍，东营生态监测中心的大屏幕上，一条不断向上延伸的曲线勾勒出1992年以来鸟类数量的变化。在这里，鸟很幸福，人更幸福。

无论是植物生长、鸟类翔集还是人的生存状态，李殿魁都了然于胸，他以《黄河三角洲国土防护与生态修复技术研究》等科研成果为基础，力争在“两河”（黄河和京杭大运河）经济文化的研究发展方面讲好“黄河故事”山东篇。

凡关于治水方面的研讨活动，李殿魁逢邀必至。他愿意与更多人分享治理黄河的困惑与喜悦、艰难与美妙。

近日，经历近千年的小清河，随着全线首次空载试航圆满完成，即将迎来全线复航。受小清河的启发，李殿魁认为“做活做强”山东水文章、水经济，必须有山东基本航运网的支撑。

采访接近尾声，李殿魁将两幅地图——《豫鲁运河流路示意图和山东航运线路基本框架图》《黄河立交三河互通平台设计示意图》徐徐展开，宛如打开神话传说中的“河图”一般。

治水须按规律办事。他认为水势宏观决定微观，历史决定现在，地势决定流势，流势决定工程设计，效益高低决定是非成败。

李殿魁每年都要回东营看看卫星图，用“放大镜”观察黄河入海口，既看城市肌理也看城市生态。他高兴地说，只要没有地质学的大变动，当地老百姓就能一直安居乐业。

“一定要保护好这片大河之洲。”他那双犀利的眼睛，时刻热切地注视着脚下的那片土地和流动的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