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92岁老伯余生最大心愿就是装电梯，患癌老夫妻爬不动5楼去养老院却只住了一天…这个小区100多个单元，为什么仅加装了9台电梯？

2017年以来，杭州主动顺应民众的呼声和期盼，连续七年将加装电梯工作列入杭州市政府十大“民生实事项目”，并在今年又明确了“推进老旧小区住宅电梯加装1000台”的工作目标。截至11月底，今年全市加梯项目已完工1118台，历年累计加装5407台，6.5万户老旧小区居民，特别是一大批老年人过上了“一键直达”的美好新生活，位居全省第一、全国前列。

由于加装电梯工作涉及面广，统筹协调难是申请加装电梯的居民们面临的首要难点。

前些天，记者听到一位92岁老人为加装电梯奔波多年至今仍在努力的事。记者去小区实地采访，老人说，他余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住的单元的老人们，都能坐上电梯出门回家。

橙柿互动记者了解到，这个小区有100多个单元，2020年加装第一台电梯至今，仅仅完成了9台电梯加装。

（应文中部分受访者要求，文中隐去了小区名字和具体楼栋）

我每天必须让自己下楼一次

一旦停下来，很快就下不了楼了……

头戴深色鸭舌帽，行走时，有些佝偻微抖的身躯催动双脚，蹭着地面碎步向前，住在4楼的他回家要爬64级台阶，老人双手借力楼梯扶手，脊背弯曲，步履缓慢，散步时他走四步等同我走一步，爬楼梯，他每一步努力跨越的高度都要和我一致。

叶老伯是杭州最早一批希望加装电梯的居民，从2016年开始谋划，2017年3月，他住的单元就进行了电梯加装公示，六层12户，10户签字同意，二楼与三楼各有一户反对，当年杭州加装电梯执行的是一票否决制。

2021年4月1日起，《杭州市老旧小区住宅加装电梯管理办法》正式实施。

“申请人应当征求所在单元全体业主意见，经本单元建筑物专有部分面积占比2/3以上的业主且人数占比2/3以上的业主参与表决，并经参与表决专有部分面积3/4以上的业主且参与表决人数3/4以上的业主同意后，签订加装电梯项目协议书……”

叶老伯住的这个单元，6层，一梯两户，共12户，3/4即9户同意即可加装电梯。之前同意加装电梯的已有10户，理论上再走一遍流程就行。可一楼一户业主突然中风住院，不久去世，对加装电梯，孩子提出反对，此后一楼另一户加入反对行列。加上原先就反对的两户，12户中4户反对、8户赞成，离9户仅差一户，任凭叶老伯如何努力，这个格局始终未曾打破。

2022年底那波感染高峰，叶老伯和老伴双双住院，2023年3月才康复回家。90岁的老伴自此身体大不如前，走路非常困难，出院回家至今，8个月过去，老伴再也没有下过楼。

叶老伯每天要求自己必须上下楼一次，在楼下完成基础的锻炼及运动。“如果不这样，我很快也会成为下不了楼的人了。”

楼下的锻炼分两个部分，一是沿着小区游步道来回走两趟，一是在150年大樟树下的气功练习。叶老伯每天要求自己坚持走2000步，他的四步大概相当于我的一步，目测来回约五六百米。从游步道往下三个台阶，叶老伯站在樟树下，进行颈、腰、肩、手臂的活动，幅度由缓而疾，带动胸腔的收缩，配合气息吐纳。

叶老伯在小区锻炼后休息一会儿 然后爬64级台阶回家

叶老伯是新中国成立后浙江省第一批机械人才，多年工作期间，养成了爬山的习惯，每逢出差，招待所安顿好，必问服务员附近有没有山可以爬，以前每天必爬宝石山初阳台，身体是有底子的。

儿女也都60多岁，女儿在转塘，儿子住滨江，离城西都不近，只有节日才能来看看。

爬不动楼了，能不能想办法换房？

叶老伯顿了两秒，严肃起来，“换房绝对不行，那不是逃避吗？”

“我们这12户，90岁以上的有4位，80岁以上的有6位，六楼的两户都70多岁，五楼两户，一户身体不好走路都不行，另一户视力有残疾……”

他面前茶几上，堆满和加装电梯相关的材料，《民法典》《无障碍环境建设法》、高院和住建部联合新闻发布会报道、杭州人民政府令……夹着一张“同意加装电梯业主签名表”，其中8户已签了名，落款日期是2023年11月11日——这是叶老伯第三次为加装电梯做的努力。

采访结束离开，叶老伯送到大门口叫住我：“小陈，你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余生能看见我们的电梯装上。”

6年前离成功就差一步

在另一幢楼，略有气喘地爬上五楼，申奶奶已等在门口。沙发旁茶几上，泡好的茶蒸腾着热气。

80岁的申奶奶一头齐耳花白短发，上身灰白色毛衣，加一件深色马夹，下身棉麻大脚裤，脖颈一块绢白的丝巾，结打得异常整齐，由左向右斜挎一只奶白色手机包。给我的感觉，干练干净素雅，又带一丝俏皮。

话匣子打开，申奶奶跟我讲了她这个单元加装电梯的故事。

2014年，申奶奶患癌，同年4月动了手术，经历8次化疗、25次放疗，医生都说申奶奶是真的坚强。

2016年10月，在申奶奶的牵头组织下，所在单元楼住户在她家开会，申请加装电梯。除了一楼两户没来，其他10户全部签字同意，一楼两户没说支持也没表示反对。

此后，申奶奶花大量精力扑在了寻找施工方、考察电梯企业、敲定设计方案、签署安装合同上，按合同支付了加装电梯的首笔资金。

2017年12月3日，施工方和材料进场，施工围栏围起。在现场和其他住户一起等待开挖的申奶奶接到一个电话，是区电梯加装办科长，“你们单元有人不同意，已经提交了书面材料”。

有业主说，挖吧，看他怎么样。那时的政策是无人反对才能加装，申奶奶说：“不能挖，这个政策底线不能破。”那天没能动工开挖，这一停就到了现在。

“当时是我马上做出的决定。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做决定都是很果断的。”

和老伴去养老院却只住了一天

老伴说哪怕只剩几个月也要回家

2019年11月，申奶奶老伴因病送医，那天晚上是120救护员把老伴从五楼背下去的，确诊了癌症，12月23日做了手术。

老夫妻俩考虑以后住在五楼，上下极为不便，申奶奶开始关注养老院。在老伴手术前，申奶奶去考察了一家养老院，预订了个两人间，缴了1.2万元的费用。

2020年，因为术后恢复及疫情影响，直到4月8日上午，她和老伴才带着11包行李住进养老院。

一楼，20多平米，进门一把椅子，里面两张床，床边两把桌椅，一台小小的电视。申奶奶与负责的护士讲好，后面由她出钱换台大的。申奶奶家有一把很重要的摇椅，原本想花钱雇人送过来，但这里放不下。

午饭和晚饭，她和老伴都是去食堂吃的，有三荤四素可选，他们两顿饭点的都是一荤一素，午饭的荤菜是鸡块烧蘑菇，申奶奶说“鸡块小，骨头多”。晚饭荤菜是牛肉烧土豆，“牛肉不成形，一丝一丝的”。

第二天，老伴说不想再去吃食堂。早餐是申奶奶去食堂买回来的，菜包子加白煮蛋。“对养老院的菜我们也没有太多不满，毕竟便宜嘛，一个荤菜就卖7元，成本在嘛，只是担心老伴营养跟不上。”

晚上8点多休息，躺在床上的老伴睡不着，和她说：“我不想住在这里，实在太单调了，在家里还可以从前阳台走到后阳台，从客厅走到卧室。”“哪怕剩下的日子只有几个月，也不想住在这里。”

那晚，她和老同事在微信上聊了很久，都是关于养老的问题。

决定是半夜做出的，然后又思考怎么和院方讲，直到想到一个比较妥当的说辞，凌晨申奶奶才迷迷糊糊眯了会。

第二天早饭过后，他们以“还是去上海儿子家休养”为由，办了退房手续。

通过95128叫了一辆车，申奶奶和老伴还有11个包裹回了家，11个包裹先放在楼下自行车库，以后每天往家里拿一点。

“哎哟，还是家里开心。”这是老伴回家的第一句话。

申奶奶指着我坐的位置，就坐在你那里说的。

“要对他好一点，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他哥当兵去了，她妹妹吃奶的钱，是他帮人家放牛换来的。”申奶奶这样的话重复了两遍。

回到家，申奶奶也是特别开心，感觉一下子就自由了，看电视自由，看报自由，出门自由，活动空间宽敞，伙食营养也能提上去，邻居也回来了，熟悉的人都回来啦。

养老院的一天，申奶奶的描述是，“早上起床等早饭，到了上午等中饭，中午睡一觉，再等晚饭。”

无论上楼下楼

必须一步一个台阶

今年2月，申奶奶做了“射频消融”治疗“房颤”，直到5月身体才恢复过来。那三个月家里的生活物资，都是微信下单，送货上门。

做完治疗前三周，申奶奶都没下楼，每天坚持居家锻炼半小时，力保以后还有下楼的能力。

上楼和下楼，下楼更危险，要拉牢，上楼更累，中间得歇2分钟，二楼三楼中间，墙上有小板凳和扶手，老人吃不消可以休息。

二楼三楼之间的坐凳，爬不动的老人可以坐下休息一会儿

申奶奶说，她走楼梯有自己的标准，无论上楼下楼，必须一步一阶，不允许先迈出去的脚是同一只，那样另一只跟随脚会快速退化，会更快失去上下楼能力。

申奶奶还说，××幢四楼有个84岁老太太，拄拐杖，每天坚持上午下午都下楼一次。几天后，她还给我发来那位奶奶杵着拐杖在楼下开心散步的照片。

申奶奶所在单元对加装电梯的反对，从6年前的一户发展到了如今四户，一楼两户，二楼一户，六楼一户，对照现行政策，也是刚好差一户就能通过。

沙发旁有张摇椅，申奶奶每天沙发坐累了，会在摇椅上躺一下。

申奶奶家的摇椅

申奶奶说，摇椅以前都是老伴坐，2014年她患上癌后，老伴就把摇椅让给了她，这一摇就摇到了第10个年头。

有没考虑过换有电梯的房子？

“不考虑，工程太大，我们还有几年（指生命）？何况还有病，等房子换好，可能都没机会享受，现在房子好，宽敞明亮，阳光充足，绿化环境也好，邻里关系最重要。”

申奶奶说她对加装电梯已经不太抱希望。“等我做不动了，就请保姆。”

“保姆放假回家了怎么办？”

“那就找两个，一个替班。”

小区全票通过的第一台加装电梯

2020年，还是“一票否决”时，这个小区一台加装电梯获得单元全体业主同意，顺利完工。

二楼住户来大伯，60多岁，他说加装电梯工作是六楼业主牵头，费用分摊标准：一、二楼不出钱，三楼10%，四楼20%，五楼30%，六楼40%，三楼一户一万多，六楼大约七八万，装电梯用了30多万，装好政府还给了20万补贴。

小区里加装好的电梯

电梯还加装了人脸识别，本楼业主都免费用。“这个好啊，特别是两手都拎着东西回家，是真方便。”

电费一个月大概60元，分摊到户，多的时候一户一个月10元，少的时候一个月两三元。维修成本还未产生过，电梯使用4年没出现问题，电梯公司每年上门免费保养一次。

李奶奶，80岁，住一楼。

电梯加装新政那年，楼上邻居上门寻求支持，老伴签字同意，前两年老伴去世了。对门一楼和二楼业主都找过她，让她不要同意加装电梯，但李奶奶还是坚决支持加装。“楼上都是老人，我们也是老人，应该同意，也是执行老伴的意愿。”“我知道一楼房价会受影响，我又不卖房……”

电梯加装完成，政府给了20万补贴，由单元业主自行协商分配，她家分到了3万，奶奶说对面一楼也分到3万。

为什么赞成为什么反对？

碰到林老伯，是在小区智能垃圾分类投递站。

林大伯家住一楼，83岁。问他对加装电梯的态度。他说加装电梯对一楼光线、噪音肯定会带来一些影响，但是大家要装，他肯定会同意。“大家熟悉，关系最重要。”

你们单元的电梯怎么没加装起来？

“没有人提需求啊。”林大伯说他所在单元，至今没人提出需要加装电梯。

朱大姐，60多岁，住一楼，反对加装电梯。她说她的主要顾虑是：有隐患，一楼光线变差，高层的便利性增强后，会影响一楼房价。

一位三楼住户也反对加装电梯。她的说法是，电梯使用维修有隐患，自身也不需要。她说手机里有很多别人发来的相关消息，最终她表态不支持加装电梯，但是如果小区都装电梯，她也不反对。

冯大伯，73岁，三楼业主，单元加装电梯牵头人之一。2019年计划加装电梯投票时，因两户反对而搁置。2021年新政实施，他们快速启动了第二次投票，3户反对，反对户虽比第一次多了一户，9户同意却刚好符合新政策的3/4，加装程序启动。

加装完成会拿到政府20万补贴，单元全体业主先开会讨论分配方案，决定12户平均分配，12户全部签字同意，电梯开始进入施工期。

电梯总价57万，三楼到六楼按照1∶2∶3∶4的比例出资，冯大伯出资3万不到，20万政府补贴最近收到了，冯大伯说，一、二楼四户每家分了16667元，出资的8户没分剩下的钱，而是放在一起当电梯使用基金，电费、维修费都从这里出。一年电费约600元，每月每户也就7元多。

吃完饭的冯大伯回酒店——他和老伴近期都住在酒店，之前他们是准备换房子的，毕竟年纪越大换房越吃力，现在电梯装好了，房子肯定不用换了，干脆重新装修一下，原来的装修快20年了，吊顶开裂脱皮，厨房也油污老旧得不行。

冯大伯说，加装电梯是让老年人享受政府政策红利，更有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的好事。

冯大伯认为，低层住户的反对意见现在是加装电梯的最大阻力，希望政策力度更大一点，特别是对低层住户的补偿保障可以更明确一些。

“比如政府补贴的钱给他们多分一些，其他住户也可以对他们补偿。家装电梯能不能成功，和邻里关系是密不可分的，毕竟对低层住户会有一些影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