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场与“天堂”

本文转自：新民晚报

独孤岛主

有一天与一位好久不见的教授朋友吃饭，被问了一句很久没有人问过的话：“你现在还去淘旧书吗？”虽然有些突兀，但总觉得这样的交谈仍然是最亲切的，往往让我感到，事变时迁，也并没有那么残酷。

如今想起来，曾经的几个春天里，宅居到差不多觉得可以出门的时候，第一件想做的事，居然是去一家位于杨浦区的菜场，有点不可思议。当然，从我所住的上海南郊一路向北，公共交通两个小时行程到达目的地，并不是为了买菜，而是去当时还在政肃路菜场二楼的复旦旧书店。永远满坑满谷堆足店面的不分类二手书，走上店内二层时摇摇晃晃的木制扶梯，构成了我十多年来到复旦周边淘书的典型记忆。几乎每年春节过后总会第一时间杀到复旦旧书店，翻淘开年第一波二手好书。多年下来，我也练出了一目十行中扫出好货的能力，而在一堆不起眼的书里插一两本性价比极高的作品，据说是老板的拿手游戏。复旦旧书店的书，按照严格的专业眼光来看，“好书率”并不算太高，但书店的宗旨既然明确是“为读者找书，为书找读者”，那这个比率，对各取所需的读者而言可以提升到几乎百分百了。

老板永恒寸头，每一次去店里看到的他都被包围在书山中的柜台内，接电话、整理新货、标价，几乎没有时间谈笑风生，但回答具体问题时，有一种与一般生意人不太一样的从容。由是我亦羡慕了复旦十多年：上海似乎并没有别的高校，会在家门口拥有这样一家规模不小的探险式旧书店与低调谦和的老板。我一度用“去菜场”指代去复旦旧书店，其实也是在内心深处尽力摆脱“去书店”这个词在今日代表的太过严肃的学习意义或与“去喝咖啡聊天”几乎等同的打卡兴味。去复旦旧书店，就是去淘书，某种程度上是捕捉自身知识体系中汗牛充栋的漏网之鱼，淘书过程中不断在每一架书前挤逼的空间蹲下站起，绝不是闲庭信步，心态又胜似闲庭信步。

后来，复旦旧书店似乎逐渐成为了一家网红书店，再后来，书店适配街区业态调整，搬去了更网红的大学路附近的伟德路，随着渐成规模的专业书店集群的绵延，复旦旧书店身上承载的文化基因更富集体性与时代风味。它曾经被形容为建立在菜场里的博尔赫斯意义上的“天堂”，我觉得实至名归。

旧梦不许记，有时是不得不记。搬迁的复旦旧书店，总是让我联想起三年前寒潮来临的元旦，与朋友去的宁海东路那家作为长期聚会据点的热气羊肉馆子，因应大世界周边的动迁计划，头发半白的老板娘表示到一月底就彻底收档，不再做了。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个周末都看京剧，然后与老友杀到宁海东路羊肉店，挑二楼窗口一个几乎被顶部管道隔断的小空间桌子，点两份羊肉，几碟小菜，围炉谈天。谈天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共同见证彼此在动荡的精神状态里不断变化的人生与仍旧没能实现的愿望。

羊肉店从来没当过网红，在2021年新春开始的某个周日悄无声息关张了，友人叹曰“夜色深沉，蒸汽升腾，无事永恒”。那座冒着热气的小半阁楼，对我们几个不太算得上“成功人士”的戏搭子来说，曾经也是一座天堂。

年复年年，我们仍旧有很多难关要越过，生命里曾经存在过的这些不同意义的“天堂之地”，陪着我（或我们）披荆斩棘，它们不可能永生，却值得你爱惜珍重，至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