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鸡爪花

本文转自：楚雄日报

蔡华香

四月初的清晨，礼社江畔的气温已经回暖，南华县红土坡镇的山坡上，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花，零星地在野草中摇曳，春风顺着礼社江从鼠街吹过来，裹着风沙扑进明么大村的山坳里。

82岁的吕华英拄着拐棍，气喘吁吁站在老屋牛圈房的廊檐下，手里油亮的棍子靠在台阶上。吕华英是我的三大妈，三大爹是入赘的上门女婿。这老屋，原先是三大妈的爹娘建盖的。前年，三大妈家易地扶贫搬迁后，老屋的主屋已经拆除，只剩猪牛圈还在。如今，空荡荡的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鸡爪花香。

从新屋回到老屋，有3公里路，前几年三大妈单程只需走半个小时，如今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她的腿脚越发不灵活了，今天早上竟走了一个多小时。

眼看太阳已经爬上半山腰，她来不及歇一下疲惫的脚，就循着空气中芬芳的花香，急急走到老屋院墙的墙角边。看到一大蓬鸡爪花，顺着围墙爬上了墙头，正在春日的晨光中静静绽放，三大妈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用干枯的手，从鸡爪花枝头摘下开得最漂亮的几枝，扎成一束，又从肩上挎着的背篓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几片绿油油的青菜叶，把鸡爪花包裹起来，小心地放进背篓里。

摘好鸡爪花，三大妈拿起靠在台阶上的拐棍，锁上老屋的院门，步履蹒跚地往屋后山上赶去。今天是清明节，三大妈要去后山给她爹娘扫墓。

当三大妈艰难地爬上后山，来到她爹娘墓前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她的三个儿子早已等候多时，并已经把祖坟墓地周边的杂草清理干净。看到三大妈终于出现，大儿子忍不住埋怨道：“叫你在新屋附近摘你不得，非要自己跑回老屋摘，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三大妈听了，也不回话，默默地把背篓里献坟的酒、茶、水果、糕点拿出来，一一献在爹娘的坟前，并把刚采的那一束鸡爪花仔细插在坟头。淡紫色的鸡爪花，在春日的阳光下静静地开放着，幽雅的花香随着山风从坟头飘向四周。

三大妈爹娘的坟，其实只埋着三大妈的娘，这里原来是她爹的衣冠冢，后来她娘去世了，与她爹的旧衣服合葬，才有了现在的坟。

三大妈的爹吕根望是烈士，1952年7月在朝鲜上浦坊牺牲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骨灰也留在了朝鲜。她爹牺牲的时候，三大妈10岁，她妹妹才6岁。

当年她爹上战场后，由于通信不发达，娘仨在家里苦等一年多，接到的却是她爹阵亡的消息。当时，部队派人骑马来到她家，将阵亡通知书和她爹在部队穿过的衣服送回。她娘悲痛欲绝，年幼的她和妹妹，正值懵懵懂懂的年纪，知道爹死了，感觉天塌了一般。

她娘把她爹的阵亡通知书和衣服埋在后山，立了个坟头，并在家里的院墙边栽了一棵鸡爪花，说是她爹生前最喜欢鸡爪花，现在他牺牲得那么远，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在院子里栽棵鸡爪花。花开的时候，正是清明节前后，如果他的魂回来了，就可以循着鸡爪花的幽香，找到回家的路。

从那以后，每年清明节上坟，她娘都要从自家院子里，采一束鸡爪花，拿去插在她爹的坟头，期盼鸡爪花的幽香，能引导那远在天边的忠魂回归故里。

三大妈家所在的南华县红土坡镇明么大村，离南华县城100公里，地处礼社江干热河谷地带，气候干热，十年九旱，自然环境十分恶劣。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农田水利工程缺乏，村民常常只能靠天吃饭，生活十分困难。在物资匮乏的山区农村，家里没了顶梁柱，三大妈家生活过得十分艰辛，她娘为了守护烈士的后代，守了一辈子寡，费尽千辛万苦，才把她们两姐妹养大。

三大妈幼时的记忆里，对她爹印象并不是很深。当时没有摄影条件，三大妈的爹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三大妈小时候，依稀记得父亲的模样，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几十年过去了，记忆越来越模糊，后来竟连父亲的模样也记不得了。

三大妈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她作为烈士子女，强烈的荣誉感极大地抵消了丧父带来的失落。可是，砍柴的时候，别人有爹挑担子，她没有；种田的时候，别人有爹犁田，她没有。慢慢地，她幼小的心里也积满了深深的委屈。

小时候，三大妈常向娘哭诉，为什么别人都有爹，偏偏我没有。每当这时，她娘便告诉她，你爹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你不能这样说。有一次，被逼急眼了，她娘便走到院子里的鸡爪花藤下，看着鸡爪花默默流泪。三大妈心疼母亲，从此就不再说这样的话了。那些日子虽然大家都很困难，但大队干部、左邻右舍极为敬重烈士家属，对三大妈娘仨尽力给予帮助和照顾。正是有了这些关心，才支撑着她们孤儿寡母一天天熬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三大妈家院子里的鸡爪花，每年都准时开放。三大妈家清明节上坟插鸡爪花，也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而且每次都只采自家院里的那棵鸡爪花去插。以前，每次都是她娘亲自去采花插花，她娘去世后，三大妈就接过了这个活。

三大妈没有读过书，她不知道朝鲜在何方，只知道朝鲜隔着她家千万里。年轻时，三大妈也想过去朝鲜，给她爹扫墓，在她爹坟前磕个头。但路途遥远，让这个想法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年复一年，三大妈只能通过鸡爪花寄托对父亲的哀思。这么多年下来，三大妈早就把这棵鸡爪花当成了她爹的化身，当成了思念父亲的精神寄托。

由于没有档案保存意识，当年为她爹立衣冠冢的时候，她娘将她爹的衣服、入伍证书和阵亡通知书等材料一并埋了，以至于后来落实烈属待遇颇费周折。

2016年，经县民政局和县人武部多方查阅，终于找到了吕根望烈士的档案记录，并于2017年给吕根望烈士家属颁发了烈属光荣牌。当红土坡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将那个金灿灿的光荣牌送到三大妈家时，三大妈泪流满面，紧紧将光荣牌抱在怀里，感觉父亲回到了家。

2018年4月，三大妈两姐妹的烈士子女生活补助通过审批，每人每月领到390元的抚恤补助。领回第一笔补助金的那天，三大妈专程到她爹娘的坟前磕头，嘴里念叨着：“爹呀，小时候，你没有养我长大，想不到六十多年后，你竟回来助我养老了。”回到家，三大妈又特意给院子里的鸡爪花浇了水，像当年她娘思念她爹时候一样。

2015年，三大妈家被确定为建档立卡户，享受了脱贫攻坚一系列帮扶政策。同时，随着国家不断提高抚恤金标准，如今三大妈的烈士子女生活补助金已涨到了每月645元。2019年，作为易地扶贫搬迁户，他们一家从红土坡大村搬迁到了镇上的集中安置点，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

搬家那天，三大妈看着院子里的鸡爪花万分不舍，想把花移到新屋的院子里栽，又怕这么大的花难移活。纠结半天，还是把鸡爪花留在了老屋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