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也攒不够50万

本文转自：重庆晨报

□李晓

我幺叔今年72岁，他预计自己能活过90岁，他从来看不起村里专业算命的王××，说他是瞎算，是招摇撞骗。有一次王××给一个村里死了男人的寡妇算命，一直摸着那寡妇的手不松开，被我幺叔碰见，他忿忿骂出声：“流氓，流氓！”

一

当年我从村子离开时，村里有一条土公路，开拖拉机的张大宽在村里算是首富。张大宽留着一头典型的“地中海”发型，就是中间秃顶，脑袋两边残剩稀疏发黄的软兮兮头发。驾驶拖拉机时，拖拉机腾起一股煤一样发黑的浓烟，张大宽那脑袋两边的头发在风中披散开来遮住了双眼，被我幺叔又是一顿责骂：“瞎开，瞎开，迟早要出事！”果然，第二年，张大宽的拖拉机滚下悬崖，一命呜呼。村子里的首富死后，乡人们一直明争暗斗争着首富位置。

不过村里人即使家里有钱，也是忸忸怩怩着藏富，一旦炫富，就会遭人嫉妒，甚至“暗算”。幺叔常到乡里赶集，卖了山里腊肉、核桃、枣子、新米这些农货，刚卖完，幺叔就去乡上银行存钱，皱皱巴巴的钞票被我幺叔事先叠得整整齐齐，他把瘦小脑袋伸到银行柜台窗口里去，带着谦卑讨好的语气对营业员说：“我存钱，就相信你们银行。”营业员对这个老顾客态度和气，详细告诉他银行的利息情况。幺叔存的大多是定期，把存折拿到家，就在一本账簿上一一记录，包括到期利息，都在后面做上备注。

幺叔这一辈子啊，就在完成两件大事，一是挣钱，二是攒钱。

二

幺叔30岁以前，就是一个庄稼人，匍匐在土地里翻滚求食。幺叔吃苦耐劳，他也应该是村子里从土地上躬身抬头看月光望星星最多的人之一，他昼夜忙碌在田地里。但那块薄土，实在是刨不出一个金娃娃来。

幺叔32岁那年，就到建筑工地当了泥瓦匠。在城里工地上，我见到过几次幺叔，他完全是一个“泥人”了。有一次，他满脸糊满了泥土灰浆，要不是他主动大声喊我“侄儿，侄儿！”我根本没认出他来。那次，幺叔执意要请我去城里馆子喝酒，我答应了他。

在馆子里，幺叔把馆子里的菜谱推让给我，要我大胆地点菜，他说：“侄儿，你幺叔现在不差钱，我请客，你要吃好！”那次我点了卤猪头肉、爆炒儿肠等几样主菜，还陪他喝了两杯老白干。酒意微醺的幺叔问我：“侄儿，国家现在每个月给你发多少钱？”我说出来后，幺叔嘿嘿嘿笑了起来：“侄儿，我现在比你还高一点。”我说：“幺叔，不要只想着挣钱，要照顾好身体，人挣钱是为了啥呢？”幺叔点头称是，不过他很快摇摇头：“还是要挣钱，有钱不一定能使鬼推磨，但能够让鬼让步。”他举了一个村里生动的例子，说是村里一个人突发疾病，需要动手术，手术需要一大笔钱，那人在外地当老板的兄弟在电话里得知消息后，迅速汇款3万元，把一条悬崖边的命给救回来了。也是那次，幺叔对我说出他一个雄心勃勃的想法，这辈子有了20万元存款后就开始享清福。我举杯，祝愿幺叔的想法早日实现。

有几年，村子里有几个老板发了财，他们是做腌制榨菜生意，就是把地里的新鲜榨菜收回后腌制在坛子里，再投入市场出售。幺叔从建筑工地回村，做起了榨菜生意。腌制榨菜时，村民要用双脚去用力踩盐腌制的榨菜，有些患烂脚丫的村民也去踩，但幺叔说要做“良心榨菜”，他把双脚洗净再戴上一层胶膜去踩。

幺叔在银行的存款，噌噌噌上涨。深夜里，幺叔也常起床，把存折摊在床铺上，用墙上挂的那把老算盘噼里啪啦拨拉着，反反复复计算着存折上的本金、到期利息数字。

有一年，幺叔的银行数字终于突破了20万元！他在电话里颤抖着声音告诉我这一喜讯，除开幺婶娘，我是唯一知道他这秘密的人。

但那一年，幺叔已经53岁了，城里的房价每平方米已上千元，幺叔的大儿子结婚后想在城里买套房子，他想得到父亲的支持。幺叔算了算，如果把钱拿出来买房加上装修，自己和幺婶娘的养老费就没着落了。幺叔是一个生活得很紧张的人，他常常焦虑，他跟我说，自己拼命攒钱，就是为了今后老了不给后人添负担。那次，幺叔表示，给堂弟支持5万元买房。堂弟谢绝了，说他要靠自己奋斗买房。

看来，这辈子攒上20万元还远远不够，幺叔又把自己的存款目标上升到了50万元。

三

幺叔54岁那年，他提着蛇皮口袋、幺婶娘提着拉杆箱开始了外出打工生活。幺叔和婶娘先后在沿海几个城市打工，他先后在私营工厂干过电焊工、钳工、保管员，婶娘在工厂当车间操作工。有一年春节，幺叔和婶娘乘上人流拥挤的火车回乡，蓬头垢面的幺叔对我说，身上的骨头都被挤压得发疼。我见幺叔的脸上布满针眼一样的疙疙瘩瘩。婶娘说，那是幺叔干了几年电焊工造成的。

幺叔63岁那年，他和婶娘从外地打工回乡，即使还有一把力气，但厂里也不要了。那一年，幺叔告诉我，他攒上了46万元存款，还差4万了！

幺叔65岁那年，老家征地拆迁，他和婶娘来到城里买房居住。买房加装修，幺叔花去存款7万元，加上利息，还有42万元了。幺叔和婶娘每月有养老金，幺叔仍在勒紧裤带攒着钱。

幺叔68岁那年，幺婶娘出了一场车祸造成重伤。在医院，我见佝偻的幺叔扑通一下重重地跪在医生面前哀求：“救一救，救一救！”

婶娘的命救回来了，除开医保报销部分，幺叔花去5万余元费用，银行存款还剩下38万元了。

今年秋天的一个深夜，幺叔突发脑梗，在重症监护室住了4天，后转移到普通病室治疗，至今还处于半昏迷状态。医生告诉我，即使醒来，身体大多会发生偏瘫，言语有障碍。幺婶娘告诉我，幺叔进城以后，还是每顿吃饭时喜欢吃上一口泡菜，家里那口古董一样的泡菜坛子，是幺叔心里的宝。或许幺叔患的高血压，与幺叔长期吃高盐的泡菜有关。

我望着医院里昏睡虚弱中的幺叔，想着他离50万元的存款目标，又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