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说起：多年以后……

作者：黎荔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里雷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这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经典开场白，被称为伟大的开头，被无数小说家效仿。开头的第一句话，短短几十个字，却包含了过去、现在、未来三种时空概念，开创了一种几乎前所未有的叙述方式：站在未来的角度回忆过去。在这个句子中，时间的界限被消解了，马孔多百年的历史被交融在一起，真正契合了《百年孤独》这个主题。

主人公开篇就面临死刑，是什么导致他必须面对死亡？父亲带主人公去见识冰块，冰块是否有什么象征意义？这些问题作者都没有直接交代，我们只能去书中寻找。巨大的悬念，让人不得不读下去。而最后一句“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突然把人拉入了神秘、魔幻、充满混沌意味的空间。加西亚·马尔克斯从“冰块”开始把人们带进了荒诞不羁的梦幻人生和魔幻之旅。马尔克斯用一种精妙的手法，在开篇首句将时间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拉扯，而这拉扯更是生与死之间的对话，使文字沾染上一种奇幻的魔力、宿命的悲情。

马尔克斯的这一经典开头影响了世界上无数的作家，在中国，莫言、余华、苏童、格非、陈忠实、韩少功等作家的写法，或多或少都受到马尔克斯的影响。陈忠实《白鹿原》，余华《难逃劫数》、《兄弟》，莫言《红高粱》、《檀香刑》，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韩少功的《日夜书》，甚至郭敬明的《幻城》等等，这些书的开头都带着明显的《百年孤独》的开篇的影子。

过去-现在-未来，合在一句话里，可以让人在阅读之后，一瞬间经历了多种时空转换，顿生人生沧桑之历史感。这是一种“以终为始”是思维方式，设置出一个“将来回望过去”的场景，在人生繁华落幕之处，回顾所来径，一切都充满了宿命论的味道，一切都是非如此不可。

我也想模仿这个句子写“未来-现在-过去”三种时间态的揉合，在时间的循环往复、终点连接起点中，领会那种唯人类所独有的对时间流逝的怅然感觉。

多年以后，当鱼玄机面对行刑队的时候，一定会想起她初次见到温庭筠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在那个暮春时节，鱼玄机还不叫鱼玄机，而是叫幼薇，温庭筠特意来到穷街陋巷中拜见这位年未及十三步的诗童。他出了道“江边柳”的考题，而幼薇挥笔写就“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的五律应答。温庭筠既惊艳不已，又隐隐地看透了这个早熟小女孩的命运：“系客舟”，也许意味着她终将难免以色事人。

多年以后，他依然会记得，在那个黄叶飘零的树林里，是谁用手臂围成一片岛屿，将落叶中最孤独的那片落叶拽进了手心。多年以后，他两鬓斑白，已被封神，在辛苦修建了自己的城堡之后，却错过了可以勇敢爱的年纪。衣香鬓影，莺莺燕燕，都不是那个刻骨铭心的人。他唯一难忘的，只有那个错过了的女孩。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谁让那时的他，还是一个长时间只知埋头赶路的穷小子，一个因为自卑而过分倔强自卫的人。

黄色的树林里有两条叉路，可惜我不能两条都走……多年以后某个时刻，我将叹息并述说往事，在布满落叶的两条小径间，我选择了人迹较少的一条路，这就造成后来我截然不同的人生。

多年以后，偶然撞见过往，突然顿悟天机。当你终于得以，俯瞰过去-现在-将来三种时空事态的大跨度全景，这是一种人生的终极体验。消失已久的记忆忽然在某一刻就清晰明亮起来，像密林深处划亮的一支火把，然后漫山遍野都是亮起来的火炬，山谷突然就像一盏巨大的灯。黑暗中火把滋滋地响，松节油散发出刺鼻的辣味，呛得人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