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成都：一座运动之都的前世今生

东安湖体育公园是第31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核心场馆，其主体育场也是开幕式举办地。（图/视觉中国）

“我在很多地方都生活过，但成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人们懂得活在当下的地方，人们懂得人生就是为了生活和享受。住在这里感觉很棒，因为时间会慢下来，我不会变老。”

这是加拿大人蔡瑞德（Radek Cais）在成都生活了几年的感受，也是很多来过成都、住在成都的外国人对这座城市的印象。

生活在成都的西班牙人Pedro Diaz说，成都人活得像西班牙人，因为他们都很会生活。

而被称为“精神四川人”的英国作家扶霞·邓洛普（Fuchsia Dunlop），1990年代到成都留学时就觉得成都有点像南欧、地中海沿岸的城市，有着同样的生活节奏，甚至连讲话都是舒缓的、懒懒的、甜腻的。

这些年来，越来越时尚和国际化的成都也被戏称为“成姆斯特丹”，深得年轻人喜爱。

成都无疑是中国城市中的生活家。自从都江堰建成后，成都平原在2000多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自给自足、自由生长。

众所周知的河南人杜甫、浙江人陆游，到成都以后都变成了美食家，他们在这里写下一生中最松弛的诗文。

但这并不意味着成都是一个让人耽于享乐、不问世事的城市。

事实上，正是这个以休闲著称的城市，孕育了当代中国最有张力的文化形态和生活方式。

仍以诗歌为例。作家吉狄马加曾在2017年成都国际诗歌周上指出：“就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国现代诗歌运动来讲，蜀地诗群就是唯一能与北京现代诗群难分伯仲的诗人群体。当然，这一影响深远的现代诗歌运动，其中心就在成都。……现在中国诗坛最活跃、最具有影响力的诗人中，起码有数十位就是从蜀地走出来的。”

前有震烁历代诗坛的入蜀诗人，今有引领中国诗歌运动的成都诗人群体，说成都是“诗歌之都”，无论如何都不算过誉。

除了休闲的生活与深厚的文学，成都常常被人忽视的是，这个城市还是中国武术文化和体育运动的重镇。

第31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将在成都举行，当全球各地的大学生运动员云集于此时，也许他们并不清楚成都的武术史与体育史，但他们正在和2000多万名成都人一起，把运动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与成都文化中的运动精神遥相呼应。

2023年6月4日，四川成都。市民在锦城湖公园绿道上骑行。（图/视觉中国）

天性劲勇的成都人

“巴蜀文化”的形成和传播，与武术息息相关。1920年代初，成都白马寺坛君庙出土了上千件青铜器，其中数量最为可观的是兵器，上面刻了一些神秘的字符和花纹，与中原地区的样式有明显区别。

1941年，考古学家卫聚贤到成都考察，搜集到了48件青铜兵器，发现3000年前的巴蜀地区已经拥有了相当发达的兵器制造。

随后，他与于右任、商承祚、朱希祖、郭沫若等名家在《说文月刊》推出“巴蜀文化”专号，首次提出了这一概念。

卫聚贤说：“四川盆地，岷江可溉数十县，所谓沃野千里，冬季雾多而霜雪少降，在农业时代，生活很是丰裕，文化自然很高。”

但在白马寺的兵器出土以前，巴蜀文化只有古史记录和少量的出土文物，缺乏切实的物证。

卫聚贤认为，白马寺出土青铜器的地方可能是古蜀国的武库和宗庙，说明巴蜀地区确实有高深的文化，“巴蜀文化”从此算是有了考古学证据。

此后三星堆遗址、十二桥遗址、金沙遗址陆续被发现，与中原文化迥然不同、与“巴文化”各异其趣的“蜀文化”也得以成立。

成都出土的一大批精致兵器，直接证明史书上对蜀人如何勇武善战的说法。

东晋《华阳国志》中说，蜀地人民“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陷阵，锐气喜舞。帝善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乃令乐人习学之，今所谓‘巴渝舞’也”。蜀人不仅善于冲锋陷阵，而且能歌善舞，且舞风刚健，才能跳出“伐纣之歌”的气势。

汉代以后，蜀地的尚武精神并未因承平日久而有所衰减，反而形成了独特的武侠文化，千百年来让无数人心驰神往。

成都扬子山出土的汉代画像砖上，刻有动作清晰的剑舞宴乐场景：表演者有男有女，台上有人挥舞着长袖与长剑，台下有人吹箫助兴。

除了这些贵族的宴游，民间的武术和体育活动也很兴盛。据郑光路在《巴蜀武术天下奇》中考证，最晚在宋代的时候，成都民间的角力（摔跤）、骑射、掷剑等武术活动已经非常普遍，且在五代时就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民间武术社团“角力社”。

掷剑术、舞剑术是蜀地最为流行的武术活动之一，普通家庭出身的司马相如从小便在成都“学击剑”，历代也有很多文人侠客纷纷入蜀求师学剑。

最著名的“蜀山剑侠”陆游便在《剑池》一诗中记述了他来蜀地学剑术的经历：“我壮喜学剑，十年客峨岷。……夜深来较术，雷雨战江津。”

到民国初年，蜀地的剑术、神话、宗教等文化，在四川小说家还珠楼主于1930年代开始连载的《蜀山剑侠传》中熔于一炉，开启了此后将近百年的武侠小说浪潮。

今天谈起成都时，这一文化脉络已经很少被公众谈起，似乎成都从里到外都是悠闲的、慢节奏的，但成都的热血从未消失，而是随着岷江的枝枝蔓蔓，渗透在这个城市的土壤和肌理里，它会在麻辣的饮食文化中显形，或者在运动会的奖牌榜上一鸣惊人。

在2022年全国滑水锦标赛上，最大赢家不是那些在海洋中泡大的沿海城市运动员，而是御水飞行的成都少年。

2023年3月11日，四川成都。青少年在“迎大运”系列活动上学习射击。（图/视觉中国）

从传统武术到现代体育

作为传统武术大省，四川的体育转型整体上较为顺畅，除了四川人普遍爱好武术活动之外，或许还因为他们恰好喜欢一项联结传统武术与现代体育的全民运动——射箭。

这一运动传说起源于刘禅学射于成都北门外的学射山。实际上，射箭在蜀地的流行远远早于蜀汉时期，金沙遗址出土的金冠带、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金杖，上面都有弓箭渔猎图案，足见弓箭对于蜀人的重要性。

到唐宋年间，学射山成为了成都民众的春游胜地，士农工商都喜欢到此郊游、射猎。

元代成都人费著在他的《岁华纪丽谱》中还记录了每年三月三日学射山的春游活动，成都太守会在山上设宴，“民众学射山学射，巫人卖符于道，宴学射山”。

一种文化和活动的昌盛依赖于背后的产业，在冷兵器时代，成都一度是全国的弓箭制造业重镇。

艺术史家谭旦冏曾在1940年代到成都调查手工业，发现了成都能够成为制弓基地的原因：弓箭制造耗时、耗力、耗材，有的弓要耗时三年才能制成，因此必须依赖于发达的手工业和丰富的资源供给，以及“若干年来千万人脑力与劳力的结晶”。

在当时的中国，能维持这一手工业的城市，除了北平就是成都。

进入20世纪，西式体育运动被引入到中国各地，射箭作为古今中外都流行的户外活动，顺理成章地转变成了现代体育运动。

清末四川状元骆成骧认为射箭是中国的君子之术——孔子有云“射以观德”，是最适合给新国民、新青年推广的运动，于是他号召成立了“射德会”，在四川全省设立分会，开展射箭比赛。

到1937年，全省已经成立了30多个分会，成员数千人，参加者更不计其数，涵盖男女老少，不少女性还穿着旗袍或西式学生服挽弓射箭。

据郑光路考证，当时“射德会”在成都少城公园、望江楼公园开设的比赛已经比较正规，比赛总裁、裁判、主考、监察、啦啦队等一应俱全，还为优胜者颁发金章、银章、蓝章等荣誉，堪称现代四川第一个全民体育运动。

1950年代以后，“射德会”作为旧文化的代表，逐渐解散，其中一些射箭高手进入了四川射箭队担任教练或运动员，成为中国射击射箭运动的第一批生力军。

有意思的是，四川射击射箭运动员们集训的基地四川省陆上运动学校，恰好就在古代成都人学射箭的学射山，亦即今天的凤凰山下。

从这里走出去的运动员，很多都在世界射击射箭运动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奥运冠军张山、亚军李玲娟、季军喻丹等，以及带领李玲娟获得1984年奥运会银牌的教练秦平村，都来自四川。

射箭运动体现了成都这座城市的精神的两面：一方面，射箭是历史上成都人民最爱的户外休闲活动之一，可见成都人自古好游赏玩乐；另一方面，射箭必须对目标高度专注，一丝一毫的松弛和疏忽都可能射不中靶，不认真是玩不好的。

就如张山所说，成都表面上是一座很休闲的城市，但当人们真正融入其中，就会发现，“这座城市有一种很坚韧的精神，就是成都人平时看起来嘻嘻哈哈、很放松的样子，但对待事业，往往是非常专注和坚持的，而这本身也是体育精神之一”。

2023年5月23日，四川成都。2023赛季中超联赛第9轮对阵上海申花的比赛上，成都蓉城队球迷为主队摇旗呐喊。（图/IC）

成都是生活家，更是运动家

作为一座建城2300多年、从未更改过名字的古都，成都能够一直保持年轻，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这座城市的人民热爱运动、适合运动。

传统武术江湖崇拜经验和资历，越老代表着越权威；而体育运动永远相信青春，纪录是被年轻人打破的，玩法是由年轻人定义的。

今天的成都，体育运动已经深刻地融入到了城市精神里。凤凰山体育公园每场足球赛的观众人数接近4万人，上座率之高不但在中国城市中排名前列，也不输于欧洲的一些足球强市。

如果一个运动员的体育精神是专业、专注、公平竞争、永不放弃等特质，那么一个城市的体育精神是什么？

在当代最重要的城市学家简·雅各布斯看来，人是城市万物的尺度。城市作为人的聚集地，所有的规划自应是为了人的使用。

但许多城市，往往只关注城市的基础生活设施建设，而忽略了体育设施。

在发展中国家的大城市，体育设施的普及水平和质量常常落后于城市规模，尤其缺乏人性化和现代化的社区体育设施，跟不上新一代城市居民对体育运动的需求。

成都这些年在城市规模不断扩大的同时，各类体育设施的建设也没有落下。

据成都大运会倒计时30天新闻发布会的消息，成都现已建成22个符合国家级、省级标准的体育公园，186个社区运动角，以及412处遍布全市天府绿道沿线的绿道健身新空间，而全市体育场地面积的年均增长率达到了12%。

一些在年轻人中刚刚火起来的运动，如桨板、匹克球、攀岩等，在成都已经不难找到运动场所。

其次，城市体育精神的养成，仍然需要世界级赛事的推动。

奥运会、亚运会、F1、马拉松、网球、男足世界杯等世界级赛事的主办城市都证明了，一个成功的体育赛事会极大地完善城市的体育设施和基础设施。

2023年举办的成都大运会的体育场馆，超过73%是在原有的公共体育馆、学校体育馆的基础上改建的，这些场馆还将在下半年举办世界体育舞蹈节、ATP250成都公开赛、国际网联世界巡回赛青少年年终总决赛等赛事，使得这些大型体育场馆能够得到持续的使用。

而最重要的是，城市的精神如果不能反映一个城市的特色，则难以形成具有凝聚力的城市认同感。

成都近年来正在加快建设的“公园城市”，恰恰是对这个城市的历史和地理的最佳诠释：对于一个移民城市而言，“公园城市”的定位意味着它欢迎所有人，而公园的管理者有义务为人们提供工作、起居、运动等服务和设施；

另一方面，成都作为中国道教文化的发源地，人们天生对“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和生活观感到亲切，“公园城市”承前启后地将这种古老的生活哲学与现代生活方式连接了起来。

2023年年初，成都发布全国首个超大城市户外休闲运动专项规划，在龙门山、龙泉山、飞来峰、西岭雪山、天府绿道、主城区公园等区域发展户外运动，这与其说是对未来的遥远规划，不如说是对成都生活方式的继承和演绎。

2300多年来，成都人便在这片土地的山脉与河流中享受生活、舒展身体，浣花濯锦的诗意、弋射渔猎的热血，都刻在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基因里。

在“巴适”的成都街头、“雄起”的凤凰山专业足球场，以及大运会赛场上的喝彩声中，我们都能听到成都的古老精神在当下的回响。

参考文献：郑光路《巴蜀武术天下奇》《四川旧事》；张丰《成都的细节》；戴健等《公共体育服务体系建设》；任剑涛《静对喧嚣：任剑涛访谈对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