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想哭的瞬间：关于《长安三万里》

这不是一部工巧的电影，剧本有缺憾，人物建模少点美感，故事推进生硬，更多争议集中在“历史事实”与“人物刻画”方面。

但，这又如何？我于黑暗中为它哭了好几场。

游侠骏马，十里桃花，买花载酒少年游；烽火连天，知交零落，明朝世事两茫茫。

人总是难以抗拒命运，越是意图超脱越深陷尘网；比命运更难抗拒的是历史，是那些阶级、权力与野心交织成的铁网与暗流。

盛唐的星汉灿烂，也给了电影“题外之义”的空间，你知道故事本来的样子，知道那些人是谁，知道作者着意刻画了什么，但没有办法，很多时候还是想哭。

1

第一个泪点来自片子开头：已是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高适听说持节监军到来的时候，那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战栗感源于何处？

影片里有一句台词说“（安西军）那十年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可能没有发生，朝局一步步败坏，高仙芝、封常清、李嗣业，原本都可以是支撑危局的不世名将，就是被长安来的监军以莫须有的罪名一一处斩。

白发苍苍的哥舒翰骑着白骆驼去守潼关，也是监军催命一样，逼他带着囚徒、市民组成的乌合之众出关与安史叛军野战，赴必死之局……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一代名将哥舒翰弹刀而歌，生命和荣誉一起零落在滚滚烽烟里，也零落在帝王和佞臣的意志里。

这一切终于轮到自己了？

高适是亲历者，他对监军的恐惧，是对命运的无奈，对无常的畏惧。 人在一个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意志面前，总是无能为力的吧？而这种无能为力，总是悲怆入骨的吧？

2

但人是不朽的啊！

在盛世长安见到少年杜甫的时候，鼻头也是一酸，这个活泼跳脱、思虑单纯的少年是杜工部吗？

未来的我们从词章中见他的时候， 他总是在哭。

《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不久以后，当李白、高适、贺知章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杜工部为天地百姓反复垂泣。

还有在长安酒肆突然出现，寂寞离开的王维，和李白同年出生的盛唐诗歌双子星。

我们随着高适的目光，见他白衣飘然登龙门，而在画面之外呢，他为何寂寂不得志？王维原本可不是“秋水芙蕖，倚风自笑”的淡然性子啊！“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他和高适岑参一样，都是写过边塞诗的人，盛唐热血他一样也有。为什么又在安史乱后，黯然守着宫苑写《凝碧池》？

还有长安酒肆里饮到面红的贺知章，饮中八仙之首，每次出场都是笑吟吟的老者面貌。与李白长安一相见，便呼其“谪仙人”。他倒是饱览盛唐光景，少小离家老大回，走完恣意又恬淡的一生。

唐诗是命运交叉的城堡，世运兴衰、人物贤奸，那么多的故事交织缠绕，构成了无数的暗线。有些人物只是闪现了一下，但故事却已经在那里。影片里人物又如浩瀚星海，落寞舞剑的裴旻，孤帆远去的孟浩然，形容浪荡的张旭，才高名盛但七十高龄被含冤杖毙的李邕，甚至全程没有露面的崔颢……

每个名字都能激起历史长河中的一片涟漪，就像黄鹤楼被毁但它永远存在， 斯人身与名俱灭，但只要有诗文传诵，他们就永远活在集体记忆的非线性时空里。

这怎能让人不鼻酸？

3

说回李白和高适吧。

许多人说，不喜欢这部电影的李白，望之不似谪仙。《长安三万里》中的李白确实少点仙气，但这个人物的命运暗线已成功浮现在纸上。

我印象最深的，除了神仙画卷一般的“黄河之水天上来”，更有其他两个情节。

一是李白第一次从扬州到梁园见高适，说自己的父亲死了，还大病一场的时候，说了一句：“父亲是天下最疼爱我的人”——我在其他作品里，还真没意识到李白有一个父亲，而且他也是会想念父亲的。

另一个想哭的时刻，是高适从军前与李白的分别。李白说二十年前，“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就是照着高适的样子写的……

我的看法， 整个电影的主线在这里切换了。乍一看，电影是从高适的视角在回忆李白，那个盛唐天骄一般的文学天才。

高适在聚散离合中观察着他，观众也从李白的身上窥见了时代的壮阔——但不是的，编剧这时候告诉你， 李白也在看着高适的背影，他的背影中更有时代的轮廓。

有意思吧？ 你以为李白是高适的if线，是理想人格，我们大多数人都被沉重的生活压抑着，所以我们觉得“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一定是人间理想。

但其实高适才是。李白的仙气飘飘掩不住报国无门的落寞，而高适脚下沾满泥土，见证了一切黑暗、腐朽，写出“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以后，依然一板一眼，相信河有清时，相信朝局会好转，相信手中的枪、笔和心中的信念都是有意义的。

李白是热烈的，也是落寞的，高适是笨拙的，也是坚实的。谁都不是所谓的“人间理想”，但两者都真真切切讲出了“命运”的题中之义： 相信你所相信的，热爱你所热爱的，坚守你为之坚守的，其他全部坦然交给无常和时间。

这也是我观影结束之后，内心余震三日未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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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图片均取自电影《长安三万里》豆瓣剧照，仅为个人影评展示、学习交流使用，无任何商业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