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随着岁月渐浓的咖啡

文|王秋女

中午路过小区旁的小公园，发现空地上停了台小小的咖啡车，这是一台很可爱的蓝色小电动车。近几年利用车尾箱卖咖啡的挺多，不过一般是在户外市集、露天音乐节、野营基地等场所，且主理人多为赶潮流的年轻人，但这里的咖啡主理人却是位衣着朴素、笑容可亲、上了些年纪的大姐。

大姐卖的咖啡也和她的穿着一样朴素，没有花哨噱头的特调，主打美式和拿铁，价格更实在，不管什么品类的咖啡，都是10元一杯。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决定买杯拿铁尝尝。大姐很熟练地磨豆、注水、萃取、加奶，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虽然咖啡是装在一次性纸杯里，但大姐还是很认真地给我拉了朵不太美的花，像朵胖乎乎的不规则的云，倒显出几分稚拙的可爱来。大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正在努力练习拉花，还拉不好。我喝了口咖啡，口感不能说有多惊艳，但醇厚香浓，显然所用咖啡豆、牛奶的品质都很不错，能让人感受到制作者的认真和诚意。

咖啡车虽小，但咖啡机、磨豆机、车载冰箱、户外电源、水桶等基本设备一应俱全，车身还装饰了很多可爱的卡通贴纸和灯饰，大姐说晚上灯亮了，会更好看。车后窗玻璃上贴着Logo——“68·兰咖啡”，我问“68”是什么意思？大姐说她是1968年生人，“兰”是她的网名。1968年，我屈指一算，今年已经56岁了！大姐看我吃惊的表情，笑着说自己前几个月刚刚退休，因为喜欢喝咖啡、做咖啡，又喜欢短途旅行，索性将自己平时代步的小车子改装成咖啡车，她的梦想是以后每到一个地方，找个合适的场所，可以停下来做咖啡、卖咖啡，希望以咖啡为媒，多遇到一些有趣的人和事。

“68·兰咖啡”，代表着大姐开启退休后的新生活。

车边围着不少人，有跟我一样路过顺便买杯咖啡的；也有来小公园散步的附近居民，围在边上聊天儿的；其中有几位小姐姐特别热情，见到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的路人，就会帮忙招呼着要不要来杯咖啡尝尝。

原来兰姐退休前是这个社区的社工，那几个小姐姐是她的前同事，趁着午休过来跟兰姐聊聊天、招呼招呼客人，顺便蹭杯咖啡喝。她们说兰姐没退休时，就喜欢喝咖啡、做咖啡。为了做好咖啡，她特意报了咖啡师培训班，还将家里的咖啡机搬到单位的茶水间，平日午休时就做咖啡给同事品尝。刚开始味道可真不怎么样，但谁也不好意思打击她，只好闭着眼瞎夸，慢慢兰姐的咖啡越做越好，大家从闭眼瞎夸变成真心实意地夸。前段时间兰姐要退休，大伙都很舍不得，其实更舍不得的是兰姐的咖啡。

一般60后的退休大姐，别说将车子改装成咖啡车，连进咖啡馆的都不是很多。有位社工小姐姐特别热情，主动跟我聊起兰姐改造咖啡车的初衷。

她说别看兰姐这么开朗热情，其实之前过得挺不容易。兰姐刚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因病去世，是父兄抚养长大的，虽说衣食无忧，但一大一小俩糙男人，自己过日子都凑合得不行，更何况还拉扯个女孩。所以人家小姑娘还在妈妈怀里撒娇时，兰姐就要帮着做家务，承担起女主人的责任了。长大后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丈夫是公交车司机，三班倒，基本顾不上家，兰姐既没有亲妈能帮着带孩子，公婆又身体不好，不但没法帮衬他们，反而需要兰姐的照顾。工作、孩子、家庭兰姐一肩挑，生活的压力几乎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哪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时间。

一直到前年，兰姐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老公也退休了，兰姐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开始为自己而活！”

兰姐为自己而活的第一个大动作，是咬咬牙在郊区买了套大房子，以前为了孩子读书，也为了方便照顾老人，结婚后就一直蜗居在“老破小”里，只能说是居住，完全谈不上生活。装修好后兰姐请同事去她新家暖房，一进门，大家都有些惊讶，一般人装修都是田园风、Ins风、日式风，而兰姐家居然是卡通风！家里挂满了各种可爱的公仔，连墙纸、窗帘、床品上面印的都是卡通图案，像走进了儿童房的样板间，完全不像是三个成年人的家。兰姐说非常谢谢老公和儿子的理解和包容，能让她随心所欲地将新房装饰布置成她从小就幻想能拥有的卡通世界。看她这台咖啡车，也装饰了很多贴纸和小挂件，她还给自己设计了卡通形象做Logo。都说缺什么补什么，兰姐这个年纪了，还有这么一颗天真活泼的心，大概正是为了弥补年少时从未享受过的童趣吧。

本以为工作日的小公园里都是退休的大爷大妈，来买咖啡的人肯定不多，出乎意料，大爷大妈们喝咖啡的热情并不输年轻人。有位大爷一口气买了三杯咖啡，让兰姐给他打包带走，他说自己不喜欢喝咖啡，但老伴喜欢，所以买一杯带回家哄哄她开心，还有两杯是给儿子儿媳妇的，他们年轻人在外面咖啡店买杯咖啡都要好几十块，一杯的钱在这儿都能买三杯了！姜果然是老的辣，大爷不但懂得如何哄老伴孩子开心，小算盘也打得啪啪响。

刚在小公园另一角打太极的几位大妈锻炼结束走了过来，每人买了杯咖啡，开玩笑说她们是闻香而来。我问：“你们都喜欢喝咖啡？”大妈说：“喜欢啊，我年轻时就喜欢喝咖啡，那时和对象谈恋爱，咖啡馆坐坐，再吃个西餐，算顶时髦了！不过现在咖啡馆的咖啡太贵了，而且都是年轻人，不太适合我们，像这样在社区公园里卖挺好的，我们锻炼结束，老闺蜜们坐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晒晒太阳，既随意又惬意，挺不错的！”

这时，一位背着碎花双肩包的大妈经过咖啡车，停住脚步好奇地张望了下，然后要了杯拿铁，我问她背着大包去哪儿？大妈说自己刚游泳回来，背包里装的是全套的游泳装备。我们都夸她坚持锻炼身体好，大妈轻叹了口气：“我也是没办法啊，老伴三年前查出来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孩子们忙工作，老伴全靠我来照顾，所以我自己一定要锻炼好身体，不然我倒下了，老伴只能送养老机构了。”

我们都沉默了，不知该如何安慰。大妈却淡然一笑：“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看像里根、撒切尔夫人，当年叱咤政坛的风云人物，不也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吗，生病不可怕，面对就是了。除了坚持吃药延缓病情的发展之外，这个病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心情愉快。所以我有时间就带他出去旅行，到外面看看不同的风景，尝尝各地美食，他就心情愉快，每天都高高兴兴的。除了旅行，我想最能让人开心的事就是唱歌了，所以我带他一起报了老年大学的声乐班，这个班报名的人很多，要摇号，我摇到号了，他没摇到，老师知道我们的情况，破例让他插班跟我一起上课，一周一次课，我们坚持了两年，当老伴通过升级考试时，老师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说太不容易了，她还从来没有看到像他这样的病人能通过升级考试的！开春的新学期，我们就要升中级班了！”大妈的话语里不但没有抱怨，反而是满满的骄傲。

咖啡做好了，大妈拿出手机，熟练地扫码支付，我们夸她手机操作熟练，她还是轻描淡写的口气：“什么都得学啊，不然就跟社会脱节了，现在网购、看病挂号、出门叫车、老年大学抢课……什么不需要手机呢。”

接过咖啡，她喝了一口，露出惬意满足的神情，笑着跟我们挥挥手，说要赶紧回去给老伴做午饭了。

这台小小的咖啡车，承载的是兰姐年轻时未曾实现的梦想，而她卖出的一杯杯咖啡，是大爷不好意思对老伴说出口的满腔爱意；是老闺蜜们相聚在早春暖阳下的愉快时光；是日夜陪伴照护阿尔茨海默病老伴的大妈，奖赏自己的一点甜和难得的放松一刻……

（本文作者为自由撰稿人，现任职于杭州金辔科技有限公司展厅空间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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