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女子夸夸会：要互相夸夸吗？

北京女子夸夸会：要互相夸夸吗？

从外观上看，北京市东城区方家胡同12号院与其他老式四合院并无明显不同，它坐落在狭窄的胡同内，墙体是北京老式胡同惯见的灰色砖瓦，门也是同样漆了红色的木门，门口照例种着几盆花。

春天还未彻底造访，埋在花盆内的种子还未吐露新芽，但一只养在院子内的狸花猫已经捕捉到了春的气息，它从院子内闲庭信步至木门旁，伸伸懒腰，便惬意地趴在日光下。

这是2023年3月8日的下午，北京的阳光出奇地好，两名原本坐在椅子内等位的年轻女客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门口，蹲在狸花猫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狸花猫的主人聊天。猫的主人年龄偏长，说话时会微微眯起眼睛，她向两名女客介绍猫的喜好，也介绍自己的生意：她租下了12号院的一半院子，用于售卖粉面、特色小炒等食物。院子另一半被一位年轻女孩儿租下，改造成了酒吧，每天晚上6点，酒吧开始营业。

下午5点30分，天色还未暗下来，酒吧老板也未将酒吧的灯牌挂出来，但等在门口的两位女客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其中一位一边与狸花猫合影，一边兴致盎然地询问：“今天晚上酒吧的夸夸会也不知道要夸什么。”

组图 ：夸夸会的举办地点一般在酒吧（上）或者古着店（下）。

陌生人，

要互相夸夸吗？

第一次到Libertango Bar参加夸夸会，郑京乖巧得像一位初入职场的实习生，她站在酒吧一楼扶梯处，小心谨慎地将身子贴近背后的墙面。

在她面前，是已经挤压成一片的顾客，有些人手上端着酒，有些人将手抱在怀里，还有些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不过30平方米的酒吧内站满了顾客，几乎每一位顾客都满面含笑，大家热情地同对面的女客交流，嘈杂的声音使人更能无所顾忌地分享自己的故事。

郑京还未找到合适的聊天对象，根据酒吧主理人茉栩制定的夸夸会规则，此时她应该找到一名“合眼缘”的陌生女性顾客，并由衷地对对方的外貌进行夸赞。她下意识向周围看去，发现了零星的落单者，但在目光触及刹那，她又不自觉地将目光转移到他处。

如此反复小心试探，她终于与另外一位女客进行了眼神交流，双方彼此心领神会。对方朝郑京所在的位置走过来，然后将手上的鸡尾酒举了起来，语气轻松地询问道：“要互相夸夸吗？”

郑京开始有意识地审视对方，她发现那是一张标准的北方女性的脸庞，轮廓清晰、皮肤算不得白皙，说话时眼睛会眯起来，给人一种很容易接触的感觉。

“你的鼻子很好看，鼻峰很高，眼睛笑起来让人觉得很亲切。”郑京由衷夸赞道。对方显然比郑京要活泼，她先是夸赞了郑京白皙的皮肤，又夸赞了她的杏眼，就连很少有人关注到的发型，她也不遗余力地表达了赞美：“你的发型很好看，糅合了活泼和知性。”

三分钟，极尽赞美

郑京有些喜出望外，晚上出门参加夸夸会前，她特意捯饬了发型，她原本以为参加夸夸会的人会更多关注参与者的容貌或者身材。

郑京对夸夸会的认知来自朋友的介绍。一位参加过夸夸会的朋友告诉她，参加夸夸会首先要学会夸赞对方的外貌，以至于郑京在参加活动前，还特意上网搜索了“什么样的夸赞最能打动人”。

夸夸会发起人茉栩介绍，夸赞陌生人的外貌只是夸夸会的一部分，参与活动的客人还要根据当天活动设定的主题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被分享者要在故事结束后叙述个人感受。

夸夸会合影

已经有过夸夸会参与经验的田芯是酒吧的常客，与外貌相关的夸赞她已听了数遍，在夸夸会现场，她的眉眼口鼻、肤色、身高等得到了不同女性的夸赞，有些夸赞是她从小听过的，有些夸赞则是她首次听到的。

首次参加夸夸会时，田芯形容自己的夸赞“苍白无力”。她交流的第一位女性是穿衣偏中性的女孩子，她夸赞对方时下意识用了“你看上去很酷”这样囊括性极强的语句，对方却很细致地形容了田芯的美丽。“对方没有用‘你很美’这样稍显空洞的语句，而是很细致地告诉你，你的眼睛很大，你的皮肤很白，甚至是你脸上的痣都给人一种风情万种的感觉。总之，她让你相信，你真的很美。”田芯称，首次参加夸夸会带来的美好体验，使她学会了用更细腻的文字形容对方的美丽。

在田芯看来，这种细腻的文字更具有说服力，来自陌生人的夸赞也更容易打动被夸赞者。田芯称，她的一位女性朋友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有些淘宝店铺还通过社交平台向朋友发送了试衣邀请，有些甚至请她充当试衣模特。但几乎每一次，朋友都拒绝了伸到面前的橄榄枝。她不止一次向田芯表达身材焦虑，即使田芯和其他朋友曾反复告诉对方，她的身材很好，尤其是穿上某些衣服时还显得玲珑有致，但深陷身材焦虑泥潭的朋友也只当这些话是熟人间的恭维。

茉栩同样深感陌生人夸赞的魅力。小时候，她代表班级、学校参加十佳歌手比赛，几乎每次都能获得名次，周围观众里有人夸她“唱歌还挺好听的”，有人称她为“实力派歌手”。这些夸赞都曾让她心生欢喜。

后来一段时间内，声音的优势让茉栩变得过分关注外貌，当听到别的选手被称为“偶像派歌手”时，她会不自觉地审视自己的外貌，怀疑自己是否不如别人貌美。

对美的下意识关注曾让茉栩陷入美丽焦虑中，她会在每次出门前戴好隐形眼镜、化好妆，也会在体重小幅度上升时迫不及待地食用沙拉，以期将体重控制在理想范围内。

直到上了大学，有一个同学无意间对她夸赞道“茉栩，你长得真好看”，她才逐渐意识到，自己除了声音外，外貌同样值得夸赞。

在夸夸会，分享秘密

“Libertango”的中文译名是“现实交会三分钟”，参加夸夸会的女性可以在三分钟内对另一名完全陌生的女性极尽赞美之词，也可以在三分钟结束后，继续聆听对方的故事。

在《如何高质量地夸赞女性，我们办了一场女性夸夸会》节目中，茉栩说道 ：“我很自信地说，百分之百的女生参加完我们的活动后都会很亢奋。”

故事往往与夸夸会当天设定的主题有关，这些主题有些是网上广为关注的，有些是店员讨论后确定的，有些是茉栩感兴趣、想要讨论的。所有主题中，她最喜欢也最常被提及的是“你做过最勇敢的事”。

当天晚上，茉栩像一个故事收集人，她坐在一群女性中间，听她们分享各自勇敢的故事。一位生于小镇、成长于小镇的女性告诉茉栩，她大学毕业后留在小镇工作，临近30岁时毅然辞去了家乡的工作，独自到北京北漂，后经过多番摸爬滚打，才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工作。

对方勇敢选择的行为深深触动了茉栩。过去很多年，她一直羞于表达自己高中复读的事实，为了回避这一事实，她甚至在高四复读时断绝了与所有高三同学的往来。但在夸夸会上，在别人的故事的激励下，茉栩已能笑谈之，曾经复读再战的经历也被她视为勇敢选择的表现。

3月8日当天，郑京结合“欲望与自由”这一主题分享了个人经历，她毫不避讳地告诉对面的陌生人，自己面对亲密关系时会下意识逃离，也曾因为这种逃离与数任男朋友分道扬镳。当被问及是否会将这一困惑告知身边好友时，郑京表示，她从不会与朋友过多分享情感经历，在她看来，“说多了会让朋友感到困扰，自己还可能沦为朋友间的谈资，所以这些事只有面对陌生人，才能毫无顾忌地分享出来”。

2020年到北京北漂的白婷婷则将夸夸会看成疏解压力的窗口。小时候，白婷婷很少得到父母的关注，即使她拼尽全力考取了班级第一，父母也只会轻描淡写地夸赞一句“考得真好”。为了得到父母的认可，她从小学一路奋斗，升入了当地最好的初中、高中，又考入了老家附近的大学，并在大学毕业后毅然北漂，找到了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

北漂参加工作后，白婷婷将薪资水平看成了衡量个人价值的标准，她在各行各业不断尝试，力图找到一份薪资诱人且光鲜亮丽的工作。毕业短短两年，她先后做过文案策划、新媒体运营、活动运营等，一张简历上已经有了四段工作经历。近来，她再次心生离职的想法，却在面试时遭到了面试官的质疑，对方怀疑白婷婷会在入职一年后离职，她也因此错失了入职机会。

白婷婷目前从事的工作并不轻松，她调侃自己像“穿了长衫的孔乙己”，“想去做些体力劳动，但又放不下面子，所以只能维持现状”。她需要经常对接的同事是一位入职公司四年的女生，对方是白婷婷名义上的领导，白婷婷形容她“是一个很擅长PUA的人”。

一次，写微信公众号推文时，白婷婷写错了领导的名字，对方审核发现后立即将她叫到面前，以一种极其无奈的语气反问：“白婷婷，你脑子长来是干什么吃的？”白婷婷没有反驳，任由对方劈头盖脸骂了几分钟，才灰溜溜回到工作岗位上将领导的名字纠正。

还有一次，对方指使白婷婷找另一位同事索要运营数据，白婷婷找到那位同事，却被告知运营数据由他人保存，并不在此处。白婷婷再次向领导询问，对方一脸不耐烦：“我什么时候让你找他要数据了？你工作完全不带脑子吗？”

白婷婷备受打击，也备觉心酸。她不敢与家人分享职场遭遇，那让她有种被打败的感觉。她也不敢向同事抱怨，唯恐抱怨一不小心就传到了领导那里。

机缘巧合下，白婷婷找到了夸夸会，她像怀揣秘闻的使者，小心翼翼地向陌生人倾诉了自己的遭遇。

夸夸，让美更宽泛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茉栩决定遵从内心离职，然后创办了古着店Libertango Vintage和酒吧Libertango Bar。创业以后，她开始有意识关注身边顾客对美的态度。她发现，多数女性顾客都有容貌焦虑和身材焦虑，有些顾客面对心仪的衣服不敢上身试穿，有些顾客在试衣结束后，会对自己的身材百般挑剔，还有顾客因为旁人一句“不适合泡泡袖”就彻底放弃了同类型的服饰。

每周三，茉栩会在其中一家店举办夸夸会，她以日常观察为例，鼓励到场女客欣然接受别人的赞美。在此期间，她对美的定义也变得越来越宽泛，她不再将三庭五眼、肤若凝脂等传统标准看成美的规范，在她看来，能自由展现人格的人都是美的代名词。不久前，她在一家俱乐部看到一位男生赤裸上身，大秀上身肌肉，虽然他当时戴着口罩，且整个人过于精瘦，但他在人群中自信的步伐仍吸引了茉栩的目光，让她由衷感到“这是一个自信、美丽的男孩”。

未来，茉栩希望能扩大夸夸会群体，不仅使女性得到赞美，也使程序员、教师等不同职业的人得到陌生人的由衷赞美，但她也表示暂时不会考虑组建线上夸夸群。相较隔着屏幕与人在网上沟通，她更乐意在街角咖啡馆、茶馆、书吧等场所与朋友线下交流，那种面对面、毫无遮拦的交流让她觉得真实，也让她觉得省心。“不用担心打在屏幕上的文字会让人觉得冰冷，话语所表达的情绪是直观的。”

茉栩认为夸赞仅关乎人格魅力，与性别无关，任何人都有值得被夸赞的一面。她的这一理念在其古着店的 logo 中得到了体现。

如果要接受夸赞，她希望别人的夸奖首先脱离性别，其后脱离样貌。“就不要夸我是美女老板、美女主唱或者美女创业者，我希望别人是因为我的能力或者我的魅力做出夸奖。”茉栩说。（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