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多个县市区跑来学习，这座城市的“生育密码”是什么？

蛇年春节期间，湖北省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产科副主任朱小晖，意外地感到“忙不过来”。

“科室所有床位都住满了，走廊还加了床，医护人手很紧张。印象中，上次这么忙碌的春节还是好几年前。”他说。

手术一台接一台。这个春节，朱小晖和同事们没能陪家人过年，甚至夜班时也少有时间可以躺下休息。然而，与近几年“闲到发慌”的日子相比，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迎接新生命，就是产科医生存在的意义。人气旺，整个社会也更有活力。”

产妇在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分娩后， 收到一束鲜花（2024年12月22日摄）。任勇摄

这家医院产科的从闲到忙，折射出天门市出生人口形势的悄然变化。

天门，地处湖北中南部，是一个省直辖县级市，户籍人口160万人。2024年，湖北省天门市出生人口数量7217人，同比增长17%，远高于全国5.8%的同比增幅。这也是当地出生人口数量8年来首次由降转增。7217名新生儿中，有3653人为二孩或三孩，占比超50%。

这座“五线城市”出生人口数量逆势快速增长，已吸引省内外100多个县市区相关负责人调研取经。近日，《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来到这里，探寻“天门现象”背后的“生育密码”。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李鹏翔 乐文婉 张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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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一：系统施治、应需迭代

元宵节当天，距离天门市区50公里的多祥镇居民梁文凤家中，5个多月的双胞胎女宝安然躺在沙发上，不哭不闹。怀上双胞胎后，夫妻俩“很高兴，但又怕养不起孩子”。

梁文凤没有工作，丈夫刘立虎开网约车一个月能挣5000元。两个孩子每月吃奶粉要花2000元，尿不湿等其他用品费用接近1000元，家庭开支紧紧巴巴。而天门市发放的每月1800元育儿补贴和分娩后一次性到账的1万余元生育奖励、产假补助，可以基本覆盖双胞胎的日常开销，大大减轻了家庭养育压力。

据了解，天门的鼓励生育政策补助包含多个细项。以三孩为例，包括免除无创产前基因筛查费用1000元，一次性生育奖励3000元，购房奖励12万元，分娩补助300元，育儿补贴3.6万元（分三年每月发放），产假补助4800元，算下来一共能补助16.51万元。如果生育多胞胎，补贴更高。

天门鼓励生育政策补助明细表（2025年1月15日摄）。 乐文婉摄 /本刊

梁文凤所在的多祥镇，还联合婴幼儿用品生产企业为每个新生儿家庭准备了生育大礼包，免费发放价值数百元的尿不湿、沐浴露、纸巾等。

最近，夫妻俩在镇上买了一套三居室商品房，总价38万元。在叠加生育二孩、三孩的18万元认购券和农民进城买房的6万元认购券后，他自己只掏了14万元。“获得感一下子就上来了。”刘立虎说。

这对夫妻的家庭“小账”，说明了天门数千个家庭在综合考量下选择多生育的重要原因。截至目前，天门共发放鼓励生育政策资金5992万元，其中兑现鼓励生育购房补贴2934万元，兑现奖补住房371套。

多位受访者表示，天门的鼓励生育政策得到积极回应，不仅因为“真金白银”投入力度大，更在于从备孕、怀孕、分娩、托育、职称评聘、职级晋升等多环节入手系统性解决生育家庭的后顾之忧。

记者采访了解到，天门的鼓励生育政策经历了多次迭代升级。每一次政策出台，都在问需于民的基础上精准定位“生育梗阻点”，努力做到系统施治。

2023年9月，在组织多部门召开多次座谈会和专题会征求意见后，天门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出台《关于鼓励生育的五条政策措施》，面向生育二孩、三孩的天门市户籍夫妇推出系列生育鼓励政策，涵盖生育激励、降低生育养育成本、生育休假、住房保障、婴幼儿照护五个方面。

此后仅半年，天门又对16.5万名育龄妇女的生育意愿进行调查，发现养育、教育、住房成本和由于身体原因无法生育，是育龄妇女不生育的主要原因。2024年初，天门依据调查结果，将“五条政策”细化为“七条意见”。

该意见提出，从2024年4月1日至2027年5月1日期间，对生育二孩、三孩的天门市户籍夫妇且新生儿户籍登记在天门的，给予一次性生育奖励和分娩补助，发放新建普通商品住房认购券，减免孕育费用，提高产假待遇，享受税收优惠政策，提供托育服务，实行职称职级倾斜等七方面鼓励措施。

在这个鼓励生育政策的2.0版本中，育龄妇女的更多生娃顾虑得到进一步纾解。

比如，对于务农、灵活就业以及无业的女性来说，“延长产假”等措施的实际帮助不大。为此，天门市决定由市财政负担这部分群体在生育假期内每月600元的产假补助。

再如，一些医生和育龄女性反映，无创产前基因筛查和辅助生殖费用过高。于是，无创产前基因筛查费用被免除，借助人工授精、试管婴儿等辅助生殖手段的孕妇可分别得到3000元和10000元的一次性补贴。

降低托育成本，是减轻家庭生育负担的关键点。2024年4月以来，天门全市公立幼儿园将保教费下调至每学期不高于1400元，价格约为此前的一半。

目前，天门平均房价在5000元左右。1.0版政策实施后，生育二孩、三孩的家庭可分别得到5万元、10万元的新建普通商品住房认购券。政策升级后，这两个数额分别上升至6万元、12万元，家庭购房压力进一步降低。

如今，天门正在研究制定3.0版鼓励生育政策——以生娃为基点，将相关服务向前延伸至鼓励“90后”“00后”婚恋交友，向后延长到保障孩子们入托入学。

2025年2月8日，天门市出台《关于建设生育友好型城市的实施意见》，提出构建婚恋、孕育、生育、养育、托育、教育等一体化服务体系，完善财政、税收、保险、医疗、教育、住房等积极生育支持措施，大力倡导婚育新风、加强婚恋服务，营造全社会尊重生育、支持生育的良好氛围。目标为：到2027年，生育友好社会环境基本形成，生育水平保持稳定，出生人口性别比基本正常。

记者了解到，天门计划在今年内改造30所村级幼儿园（托育机构），开设100个爱心托管班，开展青年联谊交友活动12场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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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二：高位推动、执行求实

多位受访基层干部表示，天门的鼓励生育政策之所以能在较短时间内见到明显成效，关键在于“高位推动”下形成的多方合力。

在天门，鼓励生育工作，与工业倍增、就地城镇化、资智回乡、服装电商、和美乡村、集体经济一并列为全市七项重点工作。天门市委书记每月召开一次鼓励生育推进会，重视生育态度明确、导向鲜明。

多祥镇党委书记陈志伟告诉记者，每位镇党委、政府班子成员都会带3名机关干部包3个村，每半个月进村入户宣传政策、跟踪服务。

天门市卫健委党组书记、主任张叶说，在高位推动下，卫健、组织、财政、公安、住房保障、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等多部门形成了强大的工作合力。

例如，受政策鼓励，机关事业单位职工生育人数增多。2024年，天门市竟陵中心学校有14名教师怀孕。为保障教学照常进行，天门创新推出“生育周转编制池”制度，在全市教育系统单列50个编制，及时为各学校补足师资力量。

此外，天门还面向生育二孩、三孩且新生儿户籍登记在天门的夫妻，建立奖励生育职称评聘、职级晋升单列制度，让多生育者在事业发展上获得更多鼓励和支持。

“2024年，全市88位生育二孩、三孩的教师在职称评聘中获得倾斜”，天门市教育局局长刘华阳说，“这些都不是凭教育局一己之力就能解决的问题。”

天门的鼓励生育政策在执行层面突出一个“实”字，努力让老百姓可感可及。

2月11日，记者在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看到，一些新生儿家长在设置于院内的“鼓励生育一站式服务办公室”排队办证。

刚生完三孩的魏冲拿到女儿的出生证后，转身到旁边的办公桌上户口。“以前办证要跑好几趟，现在只需进一个办公室，就能把手续全办完。”魏冲说。

这得益于天门在三家定点分娩医院设置的一站式服务窗口，卫健、公安、银行、住房服务中心等部门派出办事人员每天值班。“我老婆因为剖腹产不方便下楼，银行工作人员到床头帮她办理了领取补贴的银行卡开户手续。”为二胎女儿办理证件的张勇告诉记者。

张叶表示，天门系列鼓励生育政策在执行中，始终强调以“群众方便”为原则。

第一时间为分娩产妇送上鲜花；免费安排车辆接送用车不便的产妇住院分娩；生育补贴直接打到专为产妇设计的“生育荣誉卡”银行卡上；采取措施避免楼盘变相涨价抵消新生儿家庭享受购房优惠等行为出现……一个个看似微小的细节，体现了政策落地的温度，积累起生育友好的社会信任。

“2024年，天门相对多生了1000多个孩子。我们把政策执行到位、服务暖到心里，他们就是1000多个示范，发挥一传十、十传百的效应。”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院长魏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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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三：算好大账、人地两旺

天门市的主要产业，是纺织服装、电子信息、生物医药、绿色循环、农副产品深加工、装备制造等。是什么让天门如此大力度鼓励生育？

2016年，天门的新生人口数量达到近年来的最高点——18528人，此后便以年均1000多人的幅度下降。到2023年，天门新生人口数量为6004人，仅为高峰时期的1/3。

连续多年出生人口数量大幅下降，给天门带来一连串变化：城区医院产科缩减、乡镇医院产科关停、幼儿园关门、招工难、消费不振，人口老龄化程度也持续加剧。“天门是全湖北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城市，60岁以上人口比重超过20%。”张叶说。

“生育是大事，是眼下的紧迫事，工程项目可以缓一缓，生育支持刻不容缓。”天门市委书记纪道清说。

提供生育激励、降低生育成本，财政压力如何？天门市财政局副局长宋小红介绍，2024年，天门一般公共预算收入30亿元，鼓励生育投入占比不到2%，财政可以承受。

经测算，天门3年内预计投入3亿多元用于鼓励生育，可以多生3000多个孩子。“看准了就要干，不能错失良机。老百姓把家庭小账算好，政府把发展大账算好，政策就能循环实施起来。”纪道清说。

从房地产发展角度看：天门鼓励生育政策叠加向教师、医务人员、进城农民、结婚家庭等六类群体发放购房补贴，2024年，天门市完成房地产开发投资23.41亿元，同比增长6.5%；商品房销售75.98万平方米，同比增长6.1%。增幅双双回正，双双排名全省第一。

2月11日上午，记者在天门市楚天时代楼盘售楼处看到，不少市民前来看房、洽谈。楼盘销售负责人曹浪介绍，2024年10月开盘的第一期130多套房，很快就销售大半。

从医疗和消费角度看：妇幼等相关行业发展呈现出复苏迹象。前些年，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产科1/3的区域被关停，医护人员数量缩减1/4，不断有人员转岗。2024年，该院出生人数同比增加200余人。朱小晖介绍，该院产科马上会开辟面积超过1000平方米的新病房。天门市妇幼保健院介绍，该院母婴照护中心将于今年6月投用，并准备开建托育服务中心。

天门市政府一位负责同志告诉记者，2024年，约有8万在外务工的天门人返乡。天门顺应沿海地区服装产业转移趋势，大力发展服装电商产业，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配合同步实施的城镇产业“双集中”政策，能够继续为天门实施鼓励生育政策提供经济基础，并由此获得可持续的人力资源支撑。

随着新生儿数量日渐增长，各项配套服务和相关产业发展也在紧锣密鼓推进中。在多祥镇服装产业园龙腾服装小镇，记者探访了一所流动托育班。这里的老师是放假回乡的大学生志愿者。家长在厂里上班时，老师们就带着孩子一起玩游戏、做作业。

“如果员工在寒暑假期间回家照顾孩子，企业招不到工，生产就会受影响。现在企业开托育班，既解决了员工的后顾之忧，也能确保开工，这就是双赢。”陈志伟说。

记者了解到，类似的托育班在天门约有30个。

在天门市卫健委党组成员、爱卫办主任汪会兵看来，天门出生人口数量增长情况符合预期数据，且还会继续增长。“前期调研时，全市16.5万名已婚育龄妇女中，有5%表示在政策鼓励下有意愿生二胎或三胎。”他说。

湖北省人口学会的一位专家表示，天门的鼓励生育政策对我国一些中小城市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在湖北17个省辖地市州中，天门的人均GDP水平排名不算靠前。天门能做成，很多城市也可以。”他说，生育率随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趋于下降，是现代化过程中很多国家都会发生的规律性现象。以系统观念统筹谋划人口问题，采用引导和激励的办法努力消除各种影响生育率回升的障碍，需要久久为功，“从这个角度来看，天门鼓励生育政策的长期效果有待时间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