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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方面,是少年意气的宋神宗,对内变法、对外图强。
西夏方面,是铁腕无情的梁太后,外戚专权、复胡去汉。
所以,北宋和西夏都有发动战争的欲望。但是,战争的爆发还需要积蓄势能。西夏方面,梁太后要完成安抚豪贵、打击政敌的任务,垄断权力之后才能打仗。北宋方面,宋神宗需要变法图强、解决财政问题,积攒钱粮之后才能打仗。
这就是军事王朝和财政王朝的区别。
军事王朝,大汗有了威信,这就行了。大汗说:我要去打仗,你们去不去?部落酋长说:跟着大汗有肉吃。然后,草原军事王朝就能发动战争了。
财政王朝,国家必须有钱,这才能行。皇帝说:朕要开疆拓土,赶紧凑齐兵马。宰相说:我没钱。然后,中原财政王朝这仗就没法打。
但是,王安石变法之后,北宋有钱了。神宗朝元丰年间的财政收入,比仁宗朝嘉佑年间,增加了63%。这笔钱完全可以拿去打仗。
同时,王安石对内变法、对外开疆。也就是说,在变法期间,北宋王安石政府并没有闲着。
神宗继位之初,王韶上奏《平戎策》三篇,指出“欲取西夏,当复河湟”。河湟,是今天青海省的黄河和湟水两大流域。《平戎策》的战略目的是:断掉西夏右臂、压缩西夏的生存空间。
公元1072年,王韶便被王安石政府任命为秦凤路沿边安抚使,开始实施断臂西夏之策。
当年,八月,王韶用兵河湟,击败了吐蕃蒙罗角等部落,向西拓土一千二百里,史载“洮西大震”。王韶随即在收复地区建立了熙河路。
次年,王韶继续向西用兵,占领宕、岷、叠、洮等州,拓土两千里,收复吐蕃、羌等三十余万帐。
这是王安石变法在军事上取得的胜利。不仅河湟拓土数千里,而且实现了断西夏右臂的战略目标。宋神宗大喜过望,甚至将自己的玉带赐给了王安石。
然而,国内的王安石变法却出了变故。公元1076年,王安石之子王雱病逝后,王安石在内外压力之下,辞去宰相、隐居江宁。王安石政府倒台,新法逐渐被废止。
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宋神宗还在。商鞅虽然走了,但秦孝公还在。所以,之后的变法,就是宋神宗亲自操刀,变法趋势没有出现跳水。
而对外战略上,宋神宗甚至还搞起了反间计,策动夏惠宗李秉常造梁太后的反。北宋皇帝一直武功不行,而用间策反,却从来“当仁不让”。
但是,夏惠宗勾连北宋造反的事情,却被梁太后知道了。于是,梁太后直接将夏惠宗囚禁起来。
这么一折腾,西夏肯定乱了。因为忠于夏惠宗的势力,必然要与梁太后一党死磕。而北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宋朝竟然煽动亲儿子造自己的反,梁太后当然不能忍。于是,积攒已久的宋夏战争,也就不得不发了。
公元1081年,宋神宗以西夏国主失位为由,出兵五路、问罪西夏。
第一路,宦官李宪,率熙河、秦凤两路“总七军”,会同吐蕃首领董毡的三万军队,进攻灵州。
第二路,内侍押班王中正,举兵六万,出鄜州、攻灵州。
第三路,环庆经略高遵裕,步骑八万七千,出庆阳、攻灵州。
第四路,泾原总管刘昌祚,举兵五万,出平凉、攻灵州。
第五路,鄜延经略副使种谔,举兵九万三千,出绥德城、攻灵州。
北宋火力全开,总共三十万大军,五路进兵、会师灵州。为什么是灵州?
之前有过专门文章论述,这里简要提点一下:
西夏的总根据地是唐朝定难节度使五州,基本锁定在黄河几字弯以内。这个狭小区域,不仅缺乏战略纵深,而且生存空间有限。所以,西夏必须打出定难五州、实施对外扩张。
向东扩张,一头撞上了东面南北流向的黄河,过了黄河就是山西。山西表里山河,所以不去折腾西夏就不错了。于是,向东扩张,基本无望。
向南扩张,西夏一直有这个想法。但攻占不了关中,向南也就没有希望。北宋在陕西战区常年部署重兵,雄主李元昊也只能望陕西兴叹。
所以,西夏只能向西拓展,也就是拿下河西走廊。而向西的跳板就是灵州。北宋控制灵州,则河西归北宋,这就相当于把西夏给封死了;西夏占领灵州,则河西归西夏,西夏可以把整个重心移到西线。
现在,北宋基本锁定了河湟地区,接着就是锁定河西地区。而要锁定河西,必须把西夏封死在西面南北流向黄河以内。这就需要拿下灵州。
太宗、真宗年间,北宋放弃了灵州。而现在,北宋却要用三十万将士夺取灵州。这就是历史的包袱。
实事求是地说,神宗征西夏,应该是北宋准备最充分的一次。不仅兵力雄厚,而且后勤充备。每一路都有供应后勤的民夫壮丁。所以,灵州势在必得。
甚至,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断,北宋准备一战灭国西夏:西面三路大军攻略灵州,东面两路大军扫荡夏州;如果顺利的话,那么第二步就是攻略西夏首都兴庆府。
然而,北宋之前打仗窝囊,这一次打得仍旧窝囊。这就是大宋对外战争的一贯调性。从北宋初年梳理到现在,你几乎很少见到北宋能打出漂亮仗。
西夏的策略非常简单:以静制动、坚壁清野、抄绝馈运、重兵灵夏。
不须拒之,但坚壁清野,纵其深入,聚劲兵于灵、夏而遣轻骑抄绝其馈运,大兵无食,可不战而困也。
这条堪为决胜千里之策,出自一位西夏老将。史书上没有记载其姓名。但可以推断,这个人对宋夏战争的底层逻辑非常了解。
而梁太后在战争后期就是按照这个策略去打的。西夏虽然面积狭小,却跟山西一样,表里山河。内部不是沙漠就是大山,地图上看着没多远,而走起来却非常费劲。
宋夏之间,总共有四条通道:
一条位于鄜延路境内,在今天陕西省的正北方,以延安为中心,经过陕北的大沙碛(qì),抵达西夏首都兴庆府。
一条位于环庆路境内,在今天甘肃省东南方向,以环州为中心,从今天的环江直下,抵达西夏首都兴庆府。
一条位于泾原路境内,在今天甘肃和宁夏境内,经过镇戎军(今宁夏固原),沿着今天清水河向黄河挺进,再转北抵达西夏首都兴庆府。
一条位于兰会路境内,从兰州出发,沿黄河而上,直接抵达西夏首都兴庆府。
除了这四条路线,北宋和西夏之间要么是山脉要么是沙漠。即便是这四条路也不好走。要么沿着沙漠边缘走,要么沿着河谷川地走。所以,三川口之战、定川寨之战、好水川之战,宋军总犯川子劫。因为不走河谷就没地方可走。
宋军战场阵战不是问题,问题是后勤。但五路出兵,则遭遇了比后勤更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何确保五路宋军协调一致、最终会师灵州。
东面的种谔所部,从延州开出,向西北斜插灵州。为了配合种谔行军,宋神宗从山西方面调来了王中正所部作为辅助。
然后,问题出现了。种谔从今天的陕西延安出发,王中正从今天的山西太原开出(集中于陕西北部的鄜州),这两路要会师,必须向银州和夏州方向一起运动。所以,种谔所部就不能斜插西北,而是直插正北。否则,他就没与王中正会师。
但是,种谔所部却在正北方向的米脂寨(今陕西米脂)取得大捷,斩首八千,夏军血染无定河。这是北宋对外战争中少有的胜利。
然而,王中正却出问题了。这家伙抵达陕北之后,已经落到种谔后面。前面种谔所部疯狂收割,后面王中正所部却只能拼命赶路。士兵们是要抢人头立功的。于是,王中正开始放手抢劫了,四面出击搞扫荡。
结果就是:赢得了战役,却输掉了战争。因为进攻西夏,不是为了抢人头,而是为了取灵州。这么一耽误,宋军本来够吃的粮草,变得不够吃了。种谔所部,随即也被王中正所部拖垮。然后,两路宋军一起挨饿。
所以,把战场的指挥权交给听得到炮火的人,就是一个扯淡的道理。听到炮火的种谔各种收割人头,听到炮火的王中正所部各种扫荡抢劫。
但是,然后呢?
然后就是会师灵州变得不可能,东面的这两路宋军基本废掉。
东面宋军的战略目的,为什么不是直取夏州而扫荡西夏东境呢?
毕竟种谔和王中正所部距离灵州太远。确实有这个可能。但是,东部重镇夏州早被赵光义毁掉了。所以,宋军在东面只能扫荡。而所谓扫荡,就是漫无目的地乱打。查看宋史王中正传和种谔传,都能发现宋神宗的诏书所指,即五路会师灵州。所以,进攻西夏,不是为了扫荡西夏而是拿下灵州。
西面是从熙河秦凤出发的李宪所部。
但是,在熙河路和秦凤路的防区,宋夏之间没有直接通道。所以,就要取道兰会路。李宪非常顺利地攻克了会州。
但是,接下来,李宪这个太监开始放飞自我了。“宪营于天都山下,焚夏之南牟内殿并其馆库,追袭其统军仁多唆丁”。他干什么去了?怎么舒服就怎么打。等到灵州战败,李宪所部也就匆匆班师了。
所以,西面的这一路宋军也废掉了。
东面、西面讲完,就看中间两路了。其实,中间应该是三路,还要包括种谔一路。但种谔这个主攻却被辅助王中正搞废了,不是斜插灵州而是跑偏了。所以,中间就剩下了两路宋军。
泾原路刘昌祚所部,沿着清水河谷前进,中途遭遇了西夏重兵。因为泾原和环庆两路是必经之地,所以西夏早有防备。但是,刘昌祚一战破敌,硬碰硬,宋军干翻了西夏主力兵团。夏军虽然坚壁清野,但不会不设防,尤其是在宋军的必经之路。看着宋军会师灵州,这就成了等死。
西夏各种搞事情,到底要干什么?
时间。只要时间够久,宋军粮草供应不上,那么宋军只能无功而返。
泾原路刘昌祚所部,属于中路,但刘昌祚却是辅助。中路大军的主攻,是环庆出发的高遵裕。高遵裕要辖制刘昌祚。但是,刘昌祚彪悍推进,相当于辅助抢了主攻的风头,也抢了高遵裕的功劳。
然后,内部掣肘出现了。
高遵裕严令刘昌祚所部放慢行军速度,不能冒进。于是,刘昌祚所部虽然抵达灵州,却只能在城外扎营。再后,高遵裕和刘昌祚这两个人就开始内部较劲了。激烈的时候,高遵裕甚至对刘昌祚阵前处斩。
西夏等的就是时间,而最有希望的两路宋军却恰恰把时间让给了西夏。
北宋五路大军,本来是让西夏防无可防的。但是,你们这么玩,西夏都不用防。西夏集重兵于灵州的策略,开始发挥作用。
遵裕至清远军,攻灵州,夏人决黄河灌营,复抄绝饷道,士卒冻溺死,余兵才万三千人,遂归。
中间的这两路宋军,就这样一起废掉了。
所以,宋军继承了自己的一贯作战风格,就是窝囊。一次失败,偶然;两次失败,偶然;三次失败,偶然。但以此类推,不能总用偶然来解释吧?关键这些个偶然里面有异常:
一个是宋军的战斗力并不弱。大明打满清,明军确实被杀怂了。但凡野战,几乎从无胜绩。而宋军却不是,城战、西夏没法打;野战、宋军没怂过。明清交战,萨尔浒之战后,明军基本不敢主动出击。而宋军,却频频主动出击,虽然屡战屡败却也屡败屡战。
一个是宋军战败的调性基本一样。这个调性就是窝囊。要么被西夏打成了包围歼灭战,要么是自己把自己给累死了。还有更可气的,就是转一圈、扫扫荡,然后回去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战略目的从未实现、损兵折将从来标配。
一个是战争较量却没有一个统帅。大明打满清,还能培养出一个袁崇焕独挡一面。而大宋的陕西战区,你能找出一个统帅级的人物吗?汉武帝打匈奴,那是小舅子加大将军领兵,是三公级别的。然后,我们再看宋军方面,全是各路经略使,甚至内臣和太监都拉出来了。
所以,我们无法用偶然来解释宋军为什么战败、为什么窝囊。北宋朝廷以及北宋军队内部肯定有问题。此次灵州之战最为典型,问题暴露的也最为深刻。
大宋皇帝,从太祖赵匡胤开始,一直对前线将领缺乏信任。
而宋神宗同样继承了大宋皇帝的一贯调性。战前,知枢密使孙固上书建言:今举重兵五路并进,而无大帅,就使成功,兵必为乱。所以,枢密院的意见是必须任命一个大帅。但是,宋神宗却说找不到合适人选。找不到,这一仗就不该打。然而,宋神宗却一定要打,却一定不任命大帅。所以,五路宋军,战胜则放飞自我、战败则任性撤退。
内部掣肘,武将之间不仅要提防敌人,而且还要提防自己人。
东面的两路,最初种谔主攻、王中正辅助;后来种谔辅助、王中正辖制;再后,种谔又主责、王中正又配合。圣旨频繁下,主将随意换。到最后,种谔和王中正就是谁也管不了谁。种谔收割人头、王中正四处抢劫,然后谁也不管战略目的是什么。而中路的高遵裕和刘昌祚,完全就是自己人把自己人给搞废了。见到了灵州,却迟延十八日而不攻,最后等来了西夏主力。
内臣从军,宋朝的武将系统就是啥人才都有,彻底地一团浆糊。
战国年间,文武分流,文官干文官的事、武将干武将的事。这么做,一是效率高、二是责任清。曹魏年间,桓范的《世要论》已经把臣子分成了大臣、小臣、内臣和外臣,每一种人都有自己该干的事。但是,宋朝呢?李宪这个太监,不能说没能力,但只能是内臣。而王中正“因父任补入内黄门”出身,学过诗书、学过历算,还管过御药房。然后,他竟然被派出去领兵打仗了。这个鬼逻辑,从太祖太宗年间就已经出现了。各种供奉官,全是内臣,却全都领兵打仗去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必胜的仗,也能打成败仗。其原因不是单个战士、某支宋军打不过,而是整个指挥系统和官僚系统必须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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