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裙与格方

本文转自：文汇报 方益昉

女儿预产期越来越近，小两口不时追问我，做外公的有没有把小宝宝的名字起好呀？方家有认真给孩子起名的一贯传统，我就很感激父母送给我的名字，很优雅有特色，一看就出自读书人家手笔，而且世上几乎找不出与我重名的人。

说实话，女儿女婿刚开始向我提及，为即将降临的新生儿起名时，我并未当回事。下一代出生海外，按习俗大概率叫约翰或者玛丽等洋名，随后加个姓氏而已。西方人的名称，并不像汉人那样讲究意境，选择的余地并不多，大都来自传说中的故事。

实在被他俩逼急了，我随口说了个仅供逗趣宝宝的乳名，即把小夫妻的姓凑一块儿，选用叠字法，唤作方方陈陈。寓意是小两口有了自己的爱情结晶，既别致，又上口，也符合儿童生理、心理生长发育规律。宝宝牙牙学语，往往从叠字开始发音，在自觉运用代词“我”之前，自称方方陈陈，比较容易。

想当年，太太与我为了给即将出生的女儿起学名，可花费周折了，先要打破家族老规矩。我选了黄道吉日，郑重地对父亲，也就是女儿的爷爷解释，家谱上老祖宗设定的世系字序，“万年蒙圣德，一本启贤良”很经典，请爷爷按孩子辈分与未来期待，起个大名，算作“字”，以便您续写家谱，勿影响方家香火。

然后，我与太太私下定了自个儿的取名标准。首先是不用生僻字，那样有点故弄玄虚，也未必达到与十几亿汉名不重复的效果。其次要体现我们百年书香家风的特点，大气又不跟风趋炎，算是做父母的，对孩子未来期许吧。最后，姓名发音宜响亮，不用入声。我俩也没有刻意去证实孩子的性别，为此还准备了两套名字。

女儿如期降临了，我们立即将她唤作“书裙”。谁知去派出所报户口的时候，几乎前功尽弃。户籍窗口那位警察老阿姨，皱起眉头看了我递给她的小纸条，叹了口气说，这个名字不好，以后女孩要是动不动就在漂亮裙子上涂涂画画，多惹事啊。这样吧，我替你把“裙”字，改成女孩常用的“琴”吧。

“请您千万别改，这可是我们家谱上规定的用字，千万不能坏了我家风水啊”。不得已，我把哄父亲的那套家谱说辞，又在派出所编派了一回。幸好适逢80年代末，国人处在世风开放佳期，老阿姨用警察敏锐的眼神，审视面前的新晋奶爸数秒，最终在拴住众生命运的户籍表上，填上我们精心策划的“书裙”。

于我而言，书裙二字还肩负重大使命，暗藏做父亲的我，一个小小的未了心愿。当年考大学，我将从事文学艺术，列为自己职业取向。但在长辈们连环式谈话劝阻下，我最后放弃了浪漫初衷，以消除他们对从事社会科学的担忧，家族与社会上的不堪例子，实在太揪心了。如今唯望女儿成人后，能给我带回一位知书达理，又通诗画的男友，让老夫余生多一枚知音。

我设想，与女儿领回家的男孩初次见面时，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就拿女儿名字，用作面试考题。如果他的学识水准如老阿姨一般，答案是裙上涂鸦，那就立刻逐出家门。如果尚能诠释“书裙”，隐喻热爱读书的女孩，则算文采一般般啦。女儿自己喜欢的，老爸也奈何不得，我估计这是九成的概率。

倘若老夫我额头撞大运，上门男孩能与我即兴谈书法艺术，讲献之书裙的典故，并阐述读书人之间礼仪相待，相亲相爱的话，那我就立即升级他为毛脚女婿。当然，前提是女儿不能有意泄密，这道我悉心准备的择婿考题。

然而，我终也未能遇上面试机缘。移居海外几十年，成年后的女儿，哪有机会相识中国文化修养不俗的男孩，我主动打消了人生夙愿。直到这次女儿女婿正儿八经与我谈起，西方人的名字太简单，所以要给孩子冠以汉名，正式登记在出生证上。一个由洋名、汉名以及家族姓氏组成的三段式法定名字，世上重复的机会就不多了。我终于被下一代认可与传承华夏文化的真诚触动了，再次悉心酝酿自己第三代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