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口大国”的头衔终于要落到印度头上，它能否承载这个国家的雄心？

联合国在4月19日发布的一份关于全球人口趋势的报告中称，印度在今年年中将会超过中国，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

但是，相较于名义国内生产总值（GDP）去年超过旧宗主国英国、跃居全球第五时的欣喜，此时的印度莫迪政府与大多数国民五味杂陈。

尽管人口规模时常同经济体量与发展潜力挂钩，但对莫迪政府来说，如何将人口红利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发展红利，仍是对其治理能力的巨大考验。在社会顽疾与治理短板交织的背景下，规模庞大且增速不减的人口数量是令印度不安且忧虑的未来。

人口数量走向失控

当“第一人口大国”的头衔终于要落到印度头上时，一直渴望跻身世界大国的印度主流舆论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而是更多地为人口失控而头疼。这样的情绪不仅反映在报纸，也存在于许多印度家庭的屋檐下。

印度街头人山人海。图GJ

科马尔生活在印度北部哈里亚纳邦的索尼帕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不久前，在当地卫生工作者的建议下，她在一个简陋的诊所接受了输卵管结扎手术。工作人员记下她的银行账户号码，向里面转入1400卢比（约合人民币117.6元）。

这笔钱是印度政府为鼓励女性做绝育手术的奖励。印度为控制人口过快增长而推广的绝育手术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输卵管结扎术，即封闭输卵管以防止卵子进入子宫；另一种是子宫切除术，需要全身麻醉，恢复期也更长。

当晨雾还没消散时，身着褐红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就会在印度北部的许多村落挨家挨户敲门。这些人受雇于印度政府，绝大多数是当地女性，认识村里的大多数妇女和儿童。她们负责访问各个村落，向村民宣传节育知识，并了解他们的生育选择。

“我们去每家每户，去见那些妇女、她们的丈夫和家人，动员她们选择永久绝育。”一位名叫平吉的工作人员说，“我们告诉她们，一两个孩子就够了。由于生活支出增加，养育更多孩子会非常困难。”

她们工作非常积极，一方面是她们相信减少生育能减轻女性负担，另一方面是印度政府的物质奖励。哈里亚纳邦规定，每当一名少于三个孩子的妇女接受绝育手术，劝服她的工作人员就可以得到1000卢比（约合人民币84.1元）奖励。但如果是三个以上孩子的妇女接受手术，这笔奖励就缩水到200卢比（约合人民币16.8元）。

2022年一项研究显示，相较于接受绝育手术的妇女，没有接受绝育手术的印度妇女更容易后悔。但2022年印度依然有2300万名婴儿出生，远超其他国家。

更令印度政府头疼的是，人口规模还远未到达峰值——在未来40年内印度人口将持续增长，在未来20年内达到16亿，到2064年达到近17亿的峰值。

旧习限制节育推广

若再深入追问，不难发现两个问题：第一，避孕方式有很多，为什么不选择对人体伤害更小的非手术方式？第二，即便必须手术，为什么多为更复杂的女性输卵管结扎术，而非难度更低、恢复更迅速的男性输精管结扎术？

印度街头的男性结扎广告。图GJ

印度社会对避孕措施的认知，有着异常的自相矛盾：一方面，根据印度《全国家庭健康调查》报告，多达97.9%的性活跃男性知道安全套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印度男性又极为讨厌使用安全套，只有5%的15至49岁已婚男性使用安全套。

这种矛盾性与印度文化中的性别歧视紧密相关。就避孕方式而言，尽管印度政府大量免费分发安全套，但是多数地区尤其是农村居民耻于领取，更罕有人主动购买。更有甚者，当宝莱坞女星珊妮·里昂穿着漂亮红色纱丽拍摄推广安全套的广告后，一个印度教团体竟然向政府提交请愿书，要求删除相关广告中的女星照片，“以遮掩妇女的尴尬并保护她们的尊严”。

同时，印度传统文化中父权制色彩突出，男性在家庭中的统治地位不容挑战。印度《全国家庭健康调查》报告显示,多达37%的印度男性认为避孕完全是女性的义务，男性不必关心，只有0.3%的印度男性选择输精管结扎术。尤其是在崇尚印度教文化的印人党政府上台后，印度输精管结扎术的数量骤降73%，甚至连口服避孕药的使用量也出现减少——20%的印度男性认为，避孕措施的推广会导致女性更容易“出轨”。

这些现象令印度女性的选择空间非常有限，生活在哈里亚纳邦的阿莎就是其中的典型。她已经有四个孩子，也不想再生更多孩子，但丈夫不愿意做输精管结扎术，让她非常苦恼。

“我家里的男人说手术不好，会对身体有影响……他非常瘦弱，所以也不能做手术。”阿莎说，“我们不想要更多孩子，因为生活成本太高。如果我能做这个手术，孩子们就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我们就能买得起东西。”

20岁的库什布也有同样的苦恼。她刚刚生下第二个男孩，尽管她的母亲有七个孩子，但她坦言自己最多只想要两个。“你不能只是把一个又一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你还要给他们食物、衣服和教育。”

由于“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一些印度媒体也不断呼吁革新除弊。“今日印度”电视台就曾公开呼吁：“如果你是一位印度男性，并且想为国家做一些伟大的事情，这是你的黄金机会——请勇敢使用安全套，在时机成熟时选择男性绝育手术，并与其他男人分享这方面的常识。做到这些，你就将成为一名民族英雄。”

规模难以转化红利

但事实表明，当陋习积重难返，单靠舆论呼吁是不够的，国家权力机关理应有所作为。然而，面对社会革新的需要，印度政府过去往往对强势群体和选举政治妥协——这恰恰可能会阻碍其把人口规模优势转化为实际红利。

罕有人知的是，印度是世界上第一个正式提倡节育政策的发展中国家。早在1952年，印度政府就意识到人口过快增长的负面效应，提出要节制生育。但由于缺乏实际有效的举措，这种认知长期以来流于口号，联合国人口基金会甚至称印度为“缺乏人口控制的典型”。

首先，虽然印度中央政府早就提出要将重点转向男性绝育，但没有实际行动。因为在印度的选举生态中，取悦男性尤为重要。1976年，时任总理英迪拉·甘地曾发起强制性节育运动，但曾经深孚众望的她第二年就被选民抛弃，自此印度政坛没人再敢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另一方面，虽然女性参政率与投票率显著提升，但主要的政治社会议题仍由男性主导。调查显示，很少有印度女性选民认为女人当政就会为女性说话。

其次，长期干扰印度社会发展的族裔与宗教冲突，也同样干扰了印度节育政策的制定与实施。由于印度教派冲突始终没有被根除，每个教派都不想限制自身的人口数量。印人党上台执政后，常常将人口增长过快与贫穷归因于穆斯林，引发少数族裔不满，也为未来可能的族裔冲突和社会撕裂埋下隐患。

不过，如何养活和管理新增的巨量人口，才是对印度政府治理能力的最大考验。人口不仅是统计数字，也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每个人的生存与发展需要源源不断的水、食物和能源供给，也需要家庭、教育、医疗、就业等方方面面的投入。这些自然与社会资源能否到位有关，往小了说，关乎每个人的人生选择与可能性；往大了说，决定了印度经济和国家发展所能达到的高度。

在主流经济学家看来，创造就业恰恰是印度当前最大的挑战。尽管充足的年轻人口在理论上意味着丰富的人力资源，但事实上，每年约1200万印度青年面临“毕业即失业”的窘境。由于工作岗位竞争异常残酷，数百万年轻人选择退出职场，或继续学习深造，或依赖家人的经济支持勉强度日。

苏汉是印度大多数劳动力的典型代表——没有固定工资、没有稳定的工作时间和职工福利。自从大学毕业后，他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但收入还不够支付食品和房租。他一直在申请收入不高但胜在稳定的政府雇员工作，但由于申请者越来越多，也一直没有成功。至于“考公”这条路，他更是想都不敢想——2021年印度“国考”有97万人参加，但招录职位只有712个，招录比约为1362比1，难度完爆人们印象中“考公”最为残酷的韩国。

去年有1000多万人申请印度铁路系统提供的3.5万份工作。铁路系统是印度吸纳就业人口最主要的几个部门之一，但在比哈尔邦和特兰甘纳邦，由于大批申请者对黑幕重重的招聘程序感到沮丧，最终爆发大量学生拦截火车并烧毁车厢的暴力事件。苏汉和其他申请者则在新德里举行抗议活动，呼吁政府提供更多“铁饭碗”。

分析认为，尽管印度2022年名义GDP已跃居全球第五，但因为制造业发展滞后，无法提供大量稳固的就业岗位，多数劳动力只能“灵活就业”维系生存。莫迪政府曾承诺到2022年将制造业占GDP比例提高到25%，但实际只达到16.76%。

新加坡著名外交家许通美指出，成为人口最多的国家并不具备什么实际意义。他说：“人们想知道的是，印度是否会成为最大经济体并拥有最庞大的军队？相比于人口规模，这些才更能体现国家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