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微光2024丨被拐女孩杨妞花：不是一个人的复仇

“只有有家的时候，心灵才是有停靠的。”自5岁被拐，贵州女孩杨妞花就过上了漂泊的生活，自卑、讨好、怯弱，她唯有更努力地生活，希望爸爸妈妈早点找到她。

被拐26年后，她终于找到了魂牵梦萦的家，但父母早已双亡。一年后，她将人贩子余华英送上法庭。当看到所有人站出来帮她发声时，她说：“这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复仇。”

杨妞花（左）和姐姐桑英（右）。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寻家

“无论多大的年龄，只有有家的时候，心灵才是有停靠的。”——杨妞花

5岁之前，杨妞花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在她的记忆中，父母总是笑盈盈的，父亲会在深夜带回在宴席上包好的鸡腿，母亲则会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为她梳小辫子，“小哭包”姐姐桑英在拿到想要的玩具时，无一例外地会让她也享受一份……

这一切的美好在1995年的冬天戛然而止。人贩子余华英化身亲切而友善的邻居“大伯”，以带去买织毛衣的签子为诱，将她拐卖至3000公里外的河北邯郸，以2500元的价格卖给当地一户家庭，并改名为李素燕。

年幼的杨妞花不懂什么是拐卖，只觉得“大伯”比以往严厉凶狠，甚至用开水浇她头，但她仍期许“大伯”能带她回家。及至当面被卖掉时，她还痴痴地听从对方的话——“你到那边要听话，过几天我来接你。”

聋哑的爹、打人的奶奶以及童养媳的流言，杨妞花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一切。“自从被拐到河北之后，我感觉我一直是一个漂着的人。虽然有个房子住，但这并不是我的家，而且没有哪个人是能够亲近的。”

在长大的日子里，杨妞花学会了察言观色。养奶奶自从知道杨妞花对以前的生活有记忆之后，变得愈发严厉，连先扫地还是先刷碗的顺序搞错都不免一顿责罚。慢慢地，杨妞花懂得如何避免更多的责罚——不反抗、不流泪，也不展现自己的愤怒和不甘，等打完再去把活干一遍。

杨妞花一家。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即便如此，她也没敢离开，“除了他们，这里没有跟我更亲更熟悉的人。”10岁的杨妞花学会了洗衣做饭，收玉米，甚至捡破烂……五六年级开始，村里关于“童养媳”的流言变得凶猛，她常常借住在同学或亲戚家，甚至一读完小学就出去打工，“这样他们便没法添油加醋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逃避的人。如果这条路走不通，我就会想新的办法。”为了破除流言，杨妞花选择相亲结婚。老许就这样出现在杨妞花的生命中，浓眉大眼、一米八的大个，放在周围村子也是个不错的相亲对象。“人才不错，最重要的是他不嫌弃我在这样的家庭。”就这样，两人头天相亲，次日订婚，第三天杨妞花就出门打工给自己挣嫁妆了。

2009年腊月二十七，杨妞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婆家的支持和孩子的出生，让她对亲生父母的思念日益迫切。她在宝贝回家平台注册了信息，在志愿者的帮助下采集了血液；她还买了一台电脑，疯狂搜索、四处打听“杨新民”“桑英”“阿不代”……

2021年5月3日，杨妞花在短视频平台发布的寻亲信息被远在贵州织金的亲戚关注到，对方将姐姐桑英的电话推给了她。电话接通，姐妹俩比对了信息，李素燕这才知道自己是被拐卖多年的杨妞花。

杨妞花跪在父母坟前。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复仇

“你们能体会，很多人站出来为一个没妈的孩子发声的感觉吗？”——杨妞花

“爸妈早就死了！”当杨妞花正在为找到家人而兴奋时，姐姐的回复却犹如晴天霹雳。“那一刻大脑是空白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杨妞花痛苦万分，“爸爸妈妈，你们怎么没等我就走了呢！”

2021年5月15日，杨妞花回到了贵州省织金县官寨县乡小妥倮村，这里蓝田碧云、大山环抱、道路弯弯曲曲，记忆变得一点点确切起来。但老房子已经不在了，最爱她的爸爸妈妈也在她被拐两三年后去世了，只剩下两座潦草的坟茔。

次日，杨妞花在父母坟前痛彻心扉，“我走时他们好好的，回来成了一堆石头，我好想跪着进去看他们。”对人贩子余华英的怨恨在此刻变得确切起来，她发誓一定要抓住人贩子。

回到邯郸后，她向当地警方报案。她说，当时针对的是村里拐卖中间人报的案。中间人在供述时，提到“小余”，杨妞花马上喊出“是余华英吗？”这个在她记忆里埋藏的名字，一下被唤醒。

2022年6月6日，贵阳警方正式刑事立案，并于6月30日将余华英抓获。

2023年7月14日，杨妞花第一次在法庭上见到余华英，“她五官轮廓没变，只是头发白了”。余华英半眯着眼，扬着下巴和杨妞花对视。“那个眼神我太熟悉了，她在火车上打我，用热水烫我头，就是这个眼神。”杨妞花说。

她原本以为余华英会声泪俱下地向她忏悔、向其他被拐家庭忏悔，但想象中的情况没有出现，“整个过程中除了跟我吵架，就是否认对我的伤害。”因为余华英的拐卖，杨妞花从小到大都特别惧怕黑暗，看到电视里老妇人卡顿的画面会感到害怕，聚会时人们放声大笑的场合也会让她感觉到呼吸局促。

2023年9月，贵阳中院原一审查明余华英伙同情夫龚显良拐卖11名儿童，对其判处死刑。

拿到余华英原一审死刑判决书后，杨妞花当天就回家祭拜父母，“爸爸妈妈，你们听到了吗？人贩子被判了死刑！”

案件一波两折，“不想死”的余华英提出上诉。

2024年10月25日，余华英被法院认定拐卖17名儿童，重审一审仍判处死刑。相比原一审，余华英这次在庭审中一直低着头，浑身颤抖着，显得垂头丧气，这一次她终于害怕了。

“余华英归案后的表现一次次突破我的底线，连审讯过她的警官都说她异常狡猾。”杨妞花告诉记者，在公诉机关认定的17起拐卖案中，没有一起是她主动交代的，都是公安机关掌握足够的事实后她百无抵赖。

庭外，杨妞花高呼 “个人之勇称为孤勇，社会之勇称为群英，国家之勇才是法治中国。”她说，这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战斗，而是社会、国家共同努力的结果，让围观者为之动容。

12月19日，余华英拐卖儿童案在贵州省高级人民法院重审二审开庭，贵州省高院当庭作出裁定，驳回余华英上诉，维持一审死刑判决。本裁定为终审裁定，余华英不能再次上诉。

未来

“只有自己更强大，有经济基础，才能帮助更多的人。”——杨妞花

“从跪在父母坟前到将余华英送上法庭，我对她一直是有怨恨的，但当大家都站出来为我发声时，怨气被消解掉了。”如今的杨妞花，不再自卑、讨好，不再浑身充满“尖刺”，“心里有一股劲，浑身充满力量。”

12月2日，是外婆85岁生日，杨妞花特地提前一周从邯郸赶回准备。“以前外婆生日都是舅舅和小姨陪着她过，今年我和姐姐想替爸爸妈妈给外婆补起来。”杨妞花提前给舅舅打了招呼，并邀请了媒体和很多寻亲家长，六十多位寻亲家长报名，从全国各地来到妞花外婆家，共同为外婆庆生。

杨妞花的养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特地到银饰店买了礼物。生日当天，养父还学着同龄人给外婆磕头祝寿。这一瞬间让杨妞花感觉格外幸福，“网上有人调侃，杨妞花找到家没找到妈，反而给自己爹找了个妈。”

自从结婚打破童养媳流言，杨妞花不再担心与养父单独相处。在生下儿女的时间里，她更多感受到来自养父的父爱和隔辈亲。现如今，养父更是把贵州织金当成自己的家。“我想用我的亲身经历去向被拐儿童们展现，找到家意味着我们收获了一份亲情，有更多的人爱我们，不会对我们的生活造成影响。”杨妞花说。

杨妞花出版的新书《一路生花》。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外婆生日后，杨妞花、丈夫老许、姐姐去往甘肃进行直播带货。冰天雪地里，三人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还别说，她家羽绒服真是暖和。”这是今年来杨妞花第三次直播带货，以往很多次都是用姐姐的账号。

在寻亲圈，直播带货一直是争议点。杨妞花很谨慎，一直到余华英原一审被判处死刑，她才开始尝试带货，“不想因为带货而被别人说目的不纯，更希望聚焦于案件本身严惩人贩子，让大家为我发声。”

现在案件几近尾声，杨妞花也不再惧怕流言。“直播带货是新兴起的一个机会，我觉得自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让自己有更大的能力。”杨妞花说，能力越大的时候，想做的事情就更多，“我不想拿着公益作为直播带货的幌子，但是我不会终止做公益这件事情的脚步。”

上游新闻记者 李文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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