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祖国报告|吴颢：做中国乒乓的塔基，做千千万万分之一

这个夏天，35岁的吴颢经历了一次“出圈”。作为陈梦在山东队的主教练，他在奥运女单决赛现场一次次给陈梦起立加油的场景，被电视转播传送到了千万球迷的眼前。

这也是吴颢离奥运会“最近”的一次。7岁学球，在国家队10年，他一度因成绩优秀进入过外战5人大名单，也是球迷口中津津乐道的“秦门F4”之一。然而，在这个金字塔上的寥寥几人才能“为国一战”的队伍里，从最初的憧憬期待、到默默坚守，他最好的成绩停留在亚洲锦标赛冠军。最终吴颢回到家乡，成为新一代的“托举者”。

“乒乒乓乓，天下无双”。中国乒乓长胜于世界的记录背后，有举国体制的护航，也有吴颢这样作为塔基的千千万万分之一。

陈梦的场外教练

山东乒乓球队的训练馆，位于省体育局训练中心综合楼4楼——门一推开，就是个相对单一的世界：球台、挡板、一个个挥拍的身影；清脆的击球声、胶鞋摩擦地板的声音从早响到晚。奥运会后，场馆的电子大屏开始循环播放“欢迎奥运冠军陈梦回家”，一侧墙上则是不变的鲜红大字“为祖国争光”。

吴颢站在男队前给一群年轻的面孔开会。几天前，完成了为陈梦奥运之旅“护航”的任务，吴颢由女队主教练重新转为男队主教练。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因为从11岁起，吴颢就进入山东队，这个大院有他一半的青春记忆。

2000年，山东乒乓球队组建新队，吴颢是第一批队员。一年后，9岁的陈梦也来了，她是全队最小的队员。

吴颢的记忆里，那是个长得很可爱，每天都乐呵呵的小姑娘。“很招人喜欢，大家都喜欢逗她”。但小姑娘打起球来特别认真，进步飞速，“感觉前两天还是一个小孩儿，过了几天成绩就非常好了”。

吴颢进入国家队一年后，陈梦也来了。后者一步步从年轻主力、核心主力到成为奥运冠军。2015年，吴颢从国家队退役。巴黎周期的最后两年，作为山东女队主教练的他受命成为陈梦的场外教练，全力保障好她需要的一切。

吴颢和陈梦 视频截图

奥运期间，他几乎每天都跟陈梦交流。聊比赛、问题、可能遇到的每一个对手。作为自小一起成长的队友，他们沟通顺畅、彼此信任。“我能感觉到她赛前还有些焦虑，但开赛后完全调整过来，全身心投入进去，打得比较释放。”吴颢说，这应当是陈梦夺冠的关键。

这也是吴颢参与的第一次奥运，节奏、压迫感胜于他陪陈梦参加的任何一场国际比赛。当女单决赛最后一个球落地，坐在看台上的吴颢浑身发抖。

那场比赛后，“那个一直给陈梦加油的男教练”也成为网上热议的话题。

追梦

吴颢的乒乓之路开始于7岁——某天，在父亲工作的校园里疯跑的小男孩误闯入一位大爷打球的房间，从此那个跃动的小球，跳进了他的世界。

跟这位大爷玩了几天球，短暂培训他就能去县里比赛拿成绩；被教练发现收入县体校，不久他就能拿全市冠军。10岁，吴颢进入淄博市体校。

成长迅速，但吴颢说一切都来源于“喜欢”。启蒙教练孙云至今难忘一件事：有一年淄博下暴雨，狂风刮倒了大树，积水漫过半个自行车轮子。没法骑车，家到训练馆又很远，母亲劝吴颢别去训练了，但他坚决不同意。就在孙云对着空荡荡的训练馆准备锁门走人的时候，他在雨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远远地看着一个小孩穿着雨衣慢慢往这走。我说，你这是自己从家走来了。”他感动不已。

那时，每个练乒乓球的孩子都会面临“走专业”还是“上学”的抉择，因为这项运动在通往最顶尖选手的路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会被淘汰”。但当父亲问他时，吴颢毫不犹豫选了乒乓球。

代价是失掉了童年。那个年代的孩子看的动画片，一起玩的游戏他一概不知。从童年到少年，他习惯在下午第二节课后就进入那个乒乒乓乓的世界，没有寒暑假，除了春节每天都在练。

2000年，11岁的吴颢进入山东省省队。依旧没有电视，不许上网。他回忆起最快乐的事和娱乐活动也仅仅是，大家练完了乒乓球晚上在训练馆里一起踢踢球，或是夏天一群人在训练馆蹭空调睡觉。

但吴颢没有觉得遗憾，他记得从小就跟爸爸说过，长大了一定要拿世界冠军，看着国旗在眼前升起。

受访者供图

天坛东路50号

2006年春节，难得的假期，吴颢回了一趟家。按规定应当年初六归队，但初三就接到了教练的电话，让他去一趟北京。

“我以为是让我去打比赛。”吴颢说。没想到到了国家体育训练局，竟然给他分配了公寓。吴颢愣了一下，“我这是进国家队了吗？”

天坛东路50号，中国所有学乒乓的孩子都憧憬的地方。每天早上8点，大巴车会载着这些战胜了千军万马进入中国体育最高级别队伍的年轻人，从这里驶向位于体育馆路甲2号的训练馆，直到晚上7点，或者更晚。

“那个球馆，一进去就感觉，跟所有的球馆都不一样。”

那时候，一队在五楼，吴颢所在的二队在三楼。吴颢有时候会遇到马琳、王皓、王励勤、孔令辉这些世界冠军。他不敢搭话，但抱着“一定冲上五楼”的目标，每天都有“有使不完的劲儿”。

图源 新华社

第二年，吴颢顺利“冲上五楼”进入国家一队。他被分到了秦志戬“门下”，同在的还有马龙、许昕和崔庆磊，后来球迷们喜欢叫他们“秦门F4”。

就在这一年，吴颢代表山东淄博参加城运会，拿下男单亚军。决赛时他对战同门马龙，媒体也关注到这颗新星，报道被冠以《青春风暴，19岁马龙激战18岁吴颢》的标题；2009年全运会，吴颢带领着彼时只有一群小队员的山东男队战胜了实力雄厚的江苏队，取得第四名。在场观赛的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蔡振华看到了吴颢，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两个月后的印度亚洲乒乓球锦标赛，吴颢进入由张继科、马龙、许昕、王励勤组成的5人主力大名单。

2007年城运会，吴颢获得亚军，和“秦门F4”的马龙、许昕一起站上领奖台。图源 网络

他万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没日没夜地训练，不慎扭伤了脚。最终亚锦赛中登场一次，负于印度一号主力选手。多年之后，他回忆起这次难得的为国出征还是强调“伤病影响不大”，输在自己“年轻，心态不够稳”。

机会稍纵即逝。从印度回来，吴颢陷入大半年的低谷期，因为状态低迷被降入二队。半年后他重新振作，打回一队。2010年，吴颢与八一队的木子临时组成的混双组合，在全国锦标赛中接连战胜许昕/李晓霞、陈玘/刘诗雯等四个冠军组合夺冠，轰动一时。

但亚锦赛的国际赛场首秀，也成为了吴颢国家队生涯的唯一一次。

26分之3

“乒乓球这项运动，越往塔尖，路越窄”。在纪录片《乒乓球在中国》里，老教练对着小队员如此谆谆教诲。

直到退役前几年，吴颢才放弃“拿世界冠军”的梦想。

“就是发现，可能真的不行了。”他释然地笑着。在那个世界里，挤满了最顶尖的选手。中国乒乓球男队一队有26-28人，能代表国家队走上国际赛场的可能只有3个人。

从王励勤、马琳，到马龙、张继科，到樊振东、闫安、周雨……种子选手们也往往要争取“唯一”。

这是中国乒乓球的强大，也是中国乒乓球的残酷。

但每一个加入这个集体的球员，都对此做好了准备，做着“天下无双”看不到的一部分。训练、陪练……2008、2012两届奥运前夕，吴颢和队友们在给准备为国出征的核心队员做着陪练，如同自己要登场一样重视和严谨。

2015年，思考了很久后的吴颢，决定正式退役。当被询问在国家队待了多久时，他脱口而出“9年零11个月”，再问他为何记得如此清楚，他说“什么时候去的什么时候走的，我都记得很清楚”。

他回到省队，带过张继科，带过陈梦，也开始培养新的小队员。

2021年，吴颢带队出征第十四届全运会，获得男单亚军的好成绩。

从运动员身份上退出，吴颢带走了很多东西。比如中国乒乓的不怕困难、团结拼搏、勇于创新……这些外人看来也许像口号的一样的东西，刻在他和一代代乒乓人的骨子里，陪伴他们走过孤独和荣耀。现在，这些要传给下一代。

乒乓球跟他离开山东，走进天坛东路50号院时已经大不一样了。“国球”有了更大的热度，场馆、设施越来越好；在形式上，以前专业队只有各个省队、体校，现在有俱乐部、地市与俱乐部合作的模式；大众层面，对这项运动的参与度也越来越高了，除了青年比赛，还有中老年比赛。“老百姓都有了分站赛，很多时候也不为了成绩，大家只是在享受打乒乓球的快乐。”吴颢说。

理想

2024年9月，山东省政府发布关于奥运会有功个人和集体的通报，吴颢被记大功。

这一年，为了专心带队员、带队伍，他关闭了所有的社交账号。他还想带更多的孩子走进国家队，让他们实现“为国争光”的愿望，也为这支付出了大半生的队伍，继续搭建梯队。

“你觉得自己的理想实现了吗？”临走前记者忍不住问他。

“我的理想，还在延续。”年轻的教练笑得温和清澈。

（大众报业·齐鲁壹点记者 孔雨童 拍摄 李欣迪 剪辑 孟萌 海报设计 许晨 策划 刘雅菲 统筹 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