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丨白娅玲：《红楼梦》人物探析之李纨

《红楼梦》人物探析之李纨（文学评论）

文/白娅玲

李纨是《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之一，身份显赫尊贵，系贾府荣国府嫡长子贾珠之妻。对李纨的讨论历来较少，专家们都认为她是一个“枯木死灰”般的人物，最大的功绩就是把贾兰带大，而贾兰后来也取得了功名，她也因此有了很好的人生结局。即使在大观园被抄检的时候，她也由于是孤儿寡母而幸免于难。然而，她的人生真的是“枯木死灰”吗？在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中探寻蛛丝马迹，我认为不尽然。

一、轻描淡写——李纨之出场

曹雪芹以黛玉进贾府为线，以黛玉的视角写了贾府诸多人，这些人物的出场描写各有不同。

我们今天重点来看看李纨的出场有什么特点。

李纨出场极简，贾母一句话就介绍完了她——“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和王熙凤出场场面的盛大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这两人出场场面的反差很有意思。她们一个辈分，同为贾母孙媳，同样得到贾母疼爱，明面上的待遇却怎么可能千差万别？

熙凤是贾赦的儿媳妇，李纨是贾政的儿媳妇，而贾政在朝为官，比贾赦官做得大，所以王夫人比刑夫人更受欢迎，贾珠是贾政长子，贵妃亲兄。王熙凤从头到尾是琏二奶奶，而李纨，是珠大嫂子。李纨有子傍身，王熙凤只有一女，在嫡庶有别、长幼有序、母以子贵的封建大家庭里，李纨的地位应比王熙凤高，贾母介绍她时却何以如此轻描淡写？

是她真没才能么？不是，虽然她从小接受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育，但她的诗情才华不能忽略。起诗社，由她提出，却由探春执行，她只是鼎力相助，提供场所。她的诗歌造诣独特高超，不但能写，评诗也堪称一绝，宝玉赞她“评诗最公正”。

是她不够精明么？不是，她在人前扮着“枯木死灰”般的形象，一心守护小儿，清淡地过着日子。以此让贾母怜悯心疼，在生活上给了她处处优待，不仅有独立的院子，还有独立的田庄，自己收租，吃穿用都是官中的。熙凤操持整个家务，入不敷出时，李纨的收入却是细水长流，只进不出。

是她口才不够好么？不是，创建诗社时，找熙凤要资金，直说得熙凤甘拜下风，乖乖奉上银子，给她安上诗社掌事的名头，让熙凤无话可说，还保证了以后诗社的资金来源。

在我看来，李纨是一个极鲜活的生命，善于审时度势，堪称精明无比。她希望在老来富贵，守的云开见日月！

二、深藏锋芒——判词中的李纨

李纨一生隐忍，她的行事为人与熙凤形成鲜明对比。熙凤的强势更映衬李纨的柔弱，与世无争。李纨也因此得到了贾府上下的处处优待。

可李纨真是这么清心寡欲吗？且看李纨的判词。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是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讯！在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今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李纨作为金陵十二钗之一，人生绝不会只是“枯木死灰”。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这句判词说明李纨一直向往功名，夫君不在了，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贾兰身上！她深知隐藏锋芒的重要性。在王夫人当家的荣国府，亲儿媳不如亲侄女，她索性假装一弱到底，什么也不争。因此，她不但赢得了贾母的疼爱，还受到整个贾府优待。她与熙凤不作利益之争，避开了凤姐的狠辣，和谐相处了很多年。

贾府衰落，李纨却未受老来贫，这是她多年隐忍的结果，但她结局却比凤姐更惨——“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这句判词说的是什么？是说李纨一生没做过积阴功的事！王熙凤一生，狠毒无比，害人无数，只做过一件好事——资助了刘姥姥一家。拔了一根毫毛比庄稼人腰粗，因此巧姐“巧得遇恩人”。李纨没有为儿孙积阴功，那么，说明两点：一、李纨一生，没做过什么好事；二、她的儿孙，会没有好报，更有可能的是，她未积阴功，没有亲儿孙。贾兰，会死于非命！

“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这句判词说的是：李纨的确母因子贵，带上了珠冠，披上了凤袄。紧急着是“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即贾兰取得功名，了了李纨“梦里功名”的愿望，却黄泉路近。李纨为贾兰的功名奋斗一生，最后“枉与他人作笑谈”。

曹雪芹的《红楼梦》里，贾兰每次出场都与贾环之辈同进退。而贾环却是烂泥扶不上墙。所以，贾兰的功名真是自己考取的？他的功名与贾府的衰落，以及熙凤宝玉沦为阶下囚可有关联？巧姐被“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所卖，而贾兰正是巧姐之兄。是否可以大胆地推测巧姐被卖，贾兰脱不开干系，并因此而取得功名（而非高鄂写的贾兰是通过考试取得的功名）！

金陵十二衩，除巧姐外，均以悲剧惨淡收场，李纨最悲之处，应是经历了老来儿子背叛，此苦是人生之最苦！“无情的，分明报应”很明显，这是因果报应。那么，李纨做了什么事，遭此报应——儿子取得功名后，却被逼得黄泉路近，落得个“枉与他人作笑谈”？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这句判词说明，在李纨眼里，“梦里功名”胜过“镜里恩情”，所以，她会因为功名而背叛贾家。也就是说，在贾家衰落之际，心思深沉的李纨，曾与外人勾结，陷害贾家，保全儿子，确保儿子取得功名，也让自己将来富贵。哪想到报应随后就到，“无情的，分明报应”。

三、阴险狡诈——曹雪芹笔下的李纨母子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当我看到这一段时，仔细分析了一下。很明显，这说的是李纨母子。从第一句开始，忘不了功名并且最后取得功名的是贾兰，并且贾兰是第二句聚财一毛不拔，聚到多时眼闭了的是李纨；第三句很明显，整部书开头都已不在人世的是贾珠；贾珠的娇妻“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这是曹雪芹安排的李纨的最终命运走向——李纨会跟别人并背叛贾家；高鄂对李纨的安排很明显没有按这个走向；第四句是说贾珠一定要有子孙，希望子孙继承自己意志，而贾兰，“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可见，据曹雪芹安排，贾兰是会不孝，会出卖贾家的！

对于贾兰的背叛，除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这句可看出之外，还有这句：“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由“反认他乡是故乡”推测，谁是他乡的？认什么地方为故乡？也就是说，有人从他乡来，认贾府为故乡，最终获取了贾府的最大利益，让贾府的所有人为他作嫁衣裳。由此推断，贾府不是灭亡，而是易主！从整本书看来，最终贾家起了变化，李纨母子全身而退，成为贾府的主人，成为获利者。那么，贾兰成为贾府主人，本是顺理成章的，可为什么有“认他乡为故乡”之说？由此推断，贾兰会认贼作父，并与外人勾结，夺贾家的掌家之权，最后反被别人算计丢命。所以，才有“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感慨！才有对李纨“枉与他人作笑谈”的讥讽！

四、老谋深算——抄检大观园与李纨的关系

在第七十四回，“惑奸馋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这里是贾府由盛至衰的最大转折，是真正衰败的开始。且看它是如何“抄检”的！

抄检大观园的起因是一个十锦春意香袋，这个香袋一出，王夫人气色更变，一语不发，走向凤姐，最后还泪如雨下，颤声说话！看凤姐，又急又愧，紫涨面皮，双膝跪下。最后经解释洗脱嫌疑！由于事态严重，才有了抄检大观园的举措！

在抄检大观园时，本来起因是十锦春意香袋，应该属于私相授受，而在抄检时说出的理由却是招贼了。最后查出是司棋私相授受，而司棋碰巧是搜查人王善保家的的外孙女儿，这件事羞辱了王善保家的，司棋也因此丢了性命！但是，司棋私相授受的却不是十锦春意香袋，却被草草定案，不了了之。因此，这个香袋到底是谁的，是笔糊涂账！司棋，就是一盘死棋，只是个背锅的替死鬼。而这场闹剧之所以会草草收场，是因为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她有私相授受的东西，打脸了王善保家的，她不好意思再查下去了。在这抄检的过程中，被检查的人都不知道是检查私相授受，都以为是招贼了。司棋也不知道原因，所以没防备。但有一个人是知道搜查原因的，那就是香袋的相关人员。检查出司棋有问题，实际上是香袋主人的反击。这个反击利用司棋和王善保家的关系，狠，准，让整个闹剧戛然而止，以此保全了自己！

在抄检过程中，住大观园的主子，只有李纨和宝钗没查，因为凤姐以宝钗是亲戚为理由，保护了宝钗，却认真仔细地查了黛玉！当然，并没有找到她们想要的。李纨是因为病了，刚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所以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搜了一遍。我们把这些表象排列一下：

（一）宝钗是亲戚，不抄检。

（二）李纨因病吃药刚睡，不好惊动，便未抄检。

（三）黛玉是亲戚，一直病着，也是吃药刚睡下，却被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四）检查了所有人，并没有找到与香袋相关线索，疑点就在没查的人身上！

另一种表象是，这件事因查出司棋有私相授受的嫌疑，但她的私相授受却不是香袋，虽不是香袋却足以平息整个闹剧，这取决于司棋与王善保家的关系。王善保家的抄到别人有问题时，她会继续检查，比如入画的问题，就阻止不了王善保家的搜查。但司棋有问题就不一样了，能成功打脸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为向主子表忠心和向周围的人表现自己无私心，只是又气又臊，却不会为司棋辩解半分！在看司棋当时的表现：“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为什么司棋并不害怕呢？因为她并不知道这次抄检的真正原因，以为真的是抄贼拿赃！她自己的东西又不是主子的，她怕什么？

司棋，就是布棋的意思，她的出现，就应该说明还有一个下棋的人！司棋，只是一枚棋子，并且是“死棋”！

问题来了，谁是这个布棋的人？他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之后他会获得什么？

很显然，布棋之人就是香袋的主人！让司棋背锅的目的是让自己金蝉脱壳。之所以是司棋背锅而不是别人，是因为在这场闹剧中，王善保家的蹦跶得最厉害！香袋主人利用司棋和王善保家的关系，又狠又准地反击，让整个闹剧戛然而止，以此保全了自己。

另一个问题又来了，这个人是谁？这个人做这件事，必须满足以下几个条件：

（一）熟悉贾府里任何一个人，对每一个下人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

（二）能迅速地安排自己想要的一切，在贾府有不可估量的人脉关系且有很高的威望，有人跑腿且不露马脚。所以肯定是贾府的主子。

（三）在检查中根本没被检查到，一旦检查，必有蛛丝马迹。

由此推测，没被抄检的主子只有李纨和宝钗！目标到底是她俩中的谁？

我们对比一下宝钗和李纨：宝钗是客，李纨是主，对下人的了解程度，宝钗不如李纨，宝钗在贾府是需要讨好重要下人才有立足之地的！她没有这么大的威望和权力，可以随便差人跑腿。所以，以宝钗的能力、人脉关系是无法反击得这么快这么准这么狠的！

所以，这个香袋的主人，是李纨。她已与人暗度陈仓！这个应了那句“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五、暗度陈仓——李纨与贾雨村

贾珠的姣妻李纨，“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她跟谁去了？这在曹雪芹前八十回没有明说，高鄂只字不提。但这个人是存在于曹雪芹的设计中的。不然就不会有“君死又随人去了”“反认他乡是故乡”“枉与他人作笑谈”这样的句子。

那么，这个人是谁？

在第七十四回中，探春怼抄检的人说：“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可知我们这样的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由此可见，贾家灭亡，是有内鬼，内外勾结而导致的！这内外分别是谁？当然就是在贾家败落之后，最后获取利益的人！最后，是贾雨村、李纨、贾兰获利！这三个人就拴在一起了。贾雨村是外，李纨为内，里应外合，导致贾家灭亡！

那么，他们是为何走在一起？答案是利益！各取所需的利益关系！李纨隐忍多年，在凤姐手底下讨食。她是不甘心的。李纨的身份明显高于王熙凤：李纨是荣国府大少奶奶，虽寡但有子伴身，儿子贾兰是嫡长子，并且贾兰是那一辈中唯一的儿子，她应该是母凭子贵！然而却混得不如一个二奶奶，且这个二奶奶还八面威风，把她压得死死的！在那个家里，嫡长子是可以袭官的，但贾兰却经常被忽略。李纨肯定会为自己和儿子讨公道。但凭她一己之力，是无能为力的！她需要一个强大且忠心的帮手！就这样，贾雨村出现在她的选择范围内。

在曹雪芹的伏笔中，李纨和贾雨村是有牵扯的，李纨在诗社里，有稻香老农之称，老农当会与村有联系；再看这句“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这里一个“也”字，让句子的工整对仗没了，却让人读出了另外的味道。“也真侥幸”“也争娇杏”！无独有偶，贾雨村的正室叫娇杏！由此看来，李纨的老来富贵，需与娇杏争夺男人才能成就！

贾雨村会诚心诚意帮李纨母子吗？肯定不会的，贾雨村名叫贾化，表字时飞！由他的名字就可知，他是一个满口谎言、忘恩负义的伪君子！假语村言，谁信谁傻！我们且看看贾雨村对甄士隐的恩情态度：在甄士隐不在时，他最应该对封氏报恩，然而他并没有，反而纳娇杏为二房，只不过是见色起意，让封氏身边无可用之人；把钱给封肃，并不因为封肃苛待士隐而责备他；明明已见到英莲了，却为了自身利益而不但不施援手，还把英莲推向深渊，并以此为跳板，讨好贾家，获得自身利益！由此可见，贾雨村忘恩负义、人品低下，实为无耻无德无底线之人！他是不会为了别人做好事的，除非他自己有利可图！贾雨村表字“时飞”，说明他会因时而飞，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六、做嫁他人——李纨母子最终命运

最终，李纨母子好像是赢家，李纨戴珠冠，披凤袄，这是她一生的追求，也是雨村给她的承诺，这是她背叛贾珠跟别人的收获，但这个最终却抵不了无偿性命！贾兰，认他乡是故乡，说明他会认别人为父！惜春说，“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所以，贾兰，他的善恶，是他的父亲帮不了的，贾珠善，却左右不了贾兰选择恶；贾兰的生死，也不因为他认人作父就会保护他。他依旧会“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贾兰的结局，都只怪李纨！怪她做坏事，勾结外人，整败贾家，没给儿孙留后路。“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所以，李纨母子用尊严、良心、贾家所有人的血换得功成名就之后，定然会被贾雨村算计。待贾家只剩孤儿寡母之时，贾雨村不费吹灰之力，夺取所有成果。踩着李纨母子的血，因时而飞！随着李纨母子遇害身亡，食尽鸟投林，贾家彻底败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后记：对李纨的探析终于告一段落，心里难受极了！读《红楼梦》，我对李纨是有偏爱的，怜她年轻守寡，拖幼子艰难度日。所以对她多关注了几分。没想到仔细探究，她的人设瞬间崩塌！好几次提笔，不忍落下，不想这样来写她！最后还是提笔了。对不起，我现在依然郁闷！

作者简介：白娅玲，土家族，教师，酉阳县作协会员，有散文、诗歌和评论发表。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责编：李奇,陈泰湧 审核：阮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