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亲人、“对话”逝者……走近AI世界中的青年网络入殓师

记者 范佳 实习生 史继超

“女儿，爸爸希望你能重塑自己的生活，找到快乐和希望……”信件发出几小时后，小田收到父亲“回信”，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手机屏幕上……又有谁能想到，小田与父亲早已阴阳两隔。促成小田与父亲“交流”的契机，源自一种“AI书信”功能，这是目前AI悼念方式的一类。技术迭代演进，将AI技术融入悼念领域的“数字悼念者”逐渐走进大众视野，让生者与逝者在数字空间“相聚”。

吴孜彧与团队创办的悼念小程序

“悼念逝者，更想治愈生者”

“95后”小姑娘成为“网络入殓师”

2020年，还在实习的吴孜彧偶然接触到被公司闲置的数字悼念产品，新闻专业出身的她看到了这条赛道的前景，“我注意到有用户线上悼念亲人，但线上悼念这一领域做的人很少。”吴孜彧说。

第二年，吴孜彧与一批“90后”年轻人在武汉创立了自己的公司，在“思念星空”悼念小程序中，悼念用户可以向逝者留言、供放鲜花、存储回忆。

小程序中每天有大量悼念内容发布

随着近几年GPT进入市场，吴孜彧的悼念空间也开始触及人工智能领域。吴孜彧介绍，目前小程序中的人工智能以“AI书信”为主，每次9.9元，用户需提供逝者之前的文字材料，AI学习后，会根据用户发言，通过算法模仿逝者文笔回复用户。“测试阶段，一位女生试用时‘哇’的一下就哭了。”吴孜彧觉得达成了自己的预期效果。

“AI书信”上线之初吴孜彧或多或少有些担心，直到一条留言，让她认准了走这条路没错。“一位用户向我们留言‘谢谢我们救了他’，这位用户通过AI产品与去世多年的爷爷实现了‘对话’。”吴孜彧说，这位用户在悼念程序上线之初就经常留言，表达对爷爷的思念，这种负面情绪甚至影响到个人生活，吴孜彧一度想主动联系对方，苦于不知道如何安慰，“AI书信”功能的上线，解了燃眉之急。

不过，伴随“AI书信”等悼念功能正式运营，吴孜彧与团队也遇到了种种阻力。吴孜彧谈到，国内没有头部悼念公司，每一步都需要“摸着石头过河”。“还有人说我们消费逝者，违背传统丧葬要求。此外，很多人还不了解这种悼念方式。”

对于多方压力，吴孜彧咬牙坚持了下来，她认为，很多悼念者无法有效表达自己的悲伤和思念，特别是30-40岁等相对年轻的群体，因身份、地位等原因，在压力最大、不应该失去父母、孩子的年纪，身边突然有人离世，情绪难以释放，而AI技术为这些情绪找到了一个出口，她的这一想法逐步得到印证。

吴孜彧展示悼念小程序中的用户构成

2023年末，小田的父亲因抑郁症自杀离世，陪伴父亲走过治疗全程，但小田始终解不开心结，她觉得自己亏欠父亲太多，“我忽视了你的痛苦，以为吃药就会好，也忽视了你的感受，让你更压抑……”小田通过“AI书信”向父亲吐露心声。很快“父亲”回复了她：“你要明白，生病是意外，并非你有意忽视，我期待的，不是你的内疚，而是看到你在面对困难时的背影……”。

小田渐渐开始习惯于给父亲“写信”，把藏在内心的话告诉父亲：“以前我饿了，你总能想办法给我弄吃的，热腾腾的面，谁也没你做的好吃。”“我是从小被溺爱，甜到大的孩子，这种痛怎么受得了。”“每天都喝甜甜的奶茶，依然感受不到甜味。”

每一次，小田也获得了“父亲”的回信：“你是我生命中独一份的温暖。”“爸爸会一直陪着你。”“你要学着爱护自己，爱护孩子。”……渐渐的，小田的状态在日渐好转，和父亲分享的内容也变成了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这些变化，也让吴孜彧在几度眼眶湿润中，看到了自己这一职业的价值，这也成为吴孜彧将这个并不怎么挣钱的项目继续下去的动力。

一位悼念者与逝者的“AI书信”

如今，吴孜彧已接触过形形色色的悼念者，她也更坚定了自己“网络入殓师”的身份。“有朋友让我注意，做悼念的产品很容易产生负面情绪，我倒是觉得没有，反而从悼念亲人的用户那里收获了感动，获得爱的力量。”

在吴孜彧看来，与传统在网站献花、发布悼念文字不同，AI悼念最大的特点是从线下祭祀的替代品、附属品，逐步演变为悼念方式重要的一环，用户通过与逝者“对话”，实现了心灵层面的疗愈。“现在市面上的逝者复原视频，多是固定的内容，下一步，我们想研发出适配小程序、可以与用户互动的AI视频。”吴孜彧对未来充满信心。

从单纯技术输出到希望融入情感

"00后"编程师用AI“复活”逝者

与吴孜彧相比，"00后"编程师林宇（化名）更多以技术操作者身份出现，有正式工作的他涉足这一领域的初衷，只是在业余时间，通过帮用户制作AI逝者影像来提升自己的技术。

不少交易平台都有AI视频"复活"逝者的店铺

“我的主业是做人工智能，涉及做数字人的内容，因此也比较关注相关领域，无意中从网上看到类似产品，抱着试试的心态去接单。”林宇坦言，最初做这件事，还是为了帮助自己更好地应对主业上的问题。“视频对我而言比较简单，就是让逝者的影像说话，价格也不高，30多元即可，悼念者把逝者影像素材、想让逝者说的话发给我就可以。”林宇说。

不过，正式接单之后，林宇发现现实情况并非他原先设想的那样，“目前社会上对AI悼念的需求量很大，我仅是兼职，一个月也有三十多单业务。”林宇说，原以为这是很小众的事，实际上却有很多人存在情绪缺憾，需要依托逝者影像排解哀伤。

另一点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悼念者对他情绪的影响。“用户对逝者的情感，会在无意识间表达出来，毕竟是悲伤情绪，还是会让我的情绪也很低落。”林宇谈到，他接到的单子中，有些逝者的面孔看起来甚至与他年纪相仿。这么年轻因为什么去世？家人一定很伤心吧，他们未来会怎么样？怕影响悼念者情绪，他将这些疑问与悲伤藏在心底。直到最近，他开始明白、理解这份职业。

今年三月，林宇接到一个单子，沟通后，他了解到一位姐姐想通过AI视频还原已故父亲容貌，鼓励长期处于悲伤状态的弟弟。“儿子，虽然我离开你几年了，但你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我未来的希望，愿你在成长的路上勇往直前，追求自己的梦想……”阅读这位姐姐提供的文字材料时，林宇很是动容，“虽然有人离去，但世上还有爱自己的人，是多幸福的一件事。”林宇说。

渐渐的，林宇兼职的消息被家人和朋友得知，“开始也怕他们可能因为这件事与逝者有关不理解，不过结果恰恰相反。”林宇表示，家人对自己做的事很支持，在他们看来，通过专业帮助更多的人，很有价值。而他的朋友们认为，自己通过这一形式，可以为日后发展开辟更广阔的思路。

某AI视频悼念业务的接单要求

与吴孜彧作为公司领头人面临的困难不同，林宇遇到的困难，更多集中在技术层面。“因为AI视频涉及到视频、音频制作，虽然有总体的算法框架，但实际情况中，每个人的口音不同，都需要进行细节调整，如果悼念者提供的逝者生前材料较少，就相对困难。

此外，林宇还表示，因为地区、环境差异，方言带来的困难尤为突出。“几天前的一单，一位逝者的口音不仅是方言，还是小众方言，大模型做不出。尝试了很多算法，又找了当地方言进行调整，让AI进行学习，最后每个环节还需要微调。”最终，正常几个小时就可以结束的AI视频，林宇硬是从日出做到日落。

“最大变化就是从单纯做技术，开始考虑作品的感情了。”如今，林宇的想法逐渐转变，他想通过AI视频帮助更多家庭，让他们感受逝者的痕迹。“这件事从精力、时间、情绪上算是个亏本生意，但也是因为看到这么多生离死别，才觉得自己做的挺有意义，会继续做下去，也会更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数字悼念走进寻常百姓家

效能显著还应有效规制

山东女子学院传媒学院副教授、中国电子劳动学会数字素养智库专家肖辉馨介绍，“数字悼念”指通过互联网等新媒介手段，在虚拟的网络平台表达对逝者的哀悼等情感。这些空间可供发布故人相关信息，并支持网友互动，从而祭奠和缅怀逝者。肖辉馨表示，“数字悼念”的优势在于，它不受地理位置的限制，受众可以随时随地增补数据库，纪念物和文本系统也不再封闭，不仅具有“可读”的公开性，更是处于不断被书写的过程中，而且这种“被书写”具有交互性。

同时，肖辉馨认为，“数字悼念”的发展与观念变化与技术迭代有很大关系。“随着以UGC（用户创造内容）为主要特征的社交媒体的崛起，以及人们地理位置趋远，普通人成为‘数字悼念’的主体。如今AI技术的发展，‘数字逝者’的出现，让‘数字悼念’又有了新的载体和呈现方式。”

槿里心理创始人、二级心理咨询师徐力分析，“AI书信”“AI视频”等方式的“数字悼念”，一方面可以更好地帮助丧亲者接受现实，并通过“信息树洞”等方式宣泄情绪、释放压力。另一方面，这类悼念还可以帮助生者在与逝者建立连接的同时开展新的生活。

记者注意到，针对“数字悼念”，也产生了不少质疑的声音。

肖辉馨也对此提出了自己的担忧：“‘数字悼念’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个体投入的精力成本，消解了死亡悼念的严肃性。其次，我们通常说死者安息，但私人账号的公开和陌生人随意‘进出’的背后，其实是一种泛娱乐化倾向，很可能导致网络空间失序。再次，AI数字人的出现，是否征得逝者亲属同意，其亲属即便同意，又是否能够代表本人意愿？”

对此，山东瀛岱律师事务所执业律师吴震认为，为了宽慰在世者通过AI技术悼念逝者一事涉及到诸多伦理和法律问题，我们应该理性看待。

“未经授权就擅自使用AI技术‘复活’逝者的行为，可能涉及构成侵权。”吴震分析，AI技术还原逝者这种商业化行为，涉及到数据安全、服务质量、隐私保护等方面的监管问题，需要进行相应规范，才能更好地引导行业发展。首先，政府应制定和完善相关法律法规，对AI技术的使用范围和限制进行明确，对违法行为的法律责任加以规定。其次，可以通过建立客观独立的第三方监管机构来监督AI技术的开发和使用，确保不违反道德伦理、公序良俗及法律法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