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玩笑释放“英雄”

林飞在打赢了一场游戏后很开心。受访者供图

作者 | 陈 晓

这是一场久违的胜利，当林飞的“英雄”冲入对手阵营，一圈金色光芒禁锢了对方四员大将，游戏很快结束。

“我赢了！”林飞从椅子上弹起来，“在（电子）游戏里，我可以和普通人一起竞争。”

帮助林飞取得胜利的，是他电脑桌下两个黑色的脚踏装置。没有右臂，这名游戏玩家在“拼手速”的电竞世界里，原本处于劣势。而那个装置，替代了键盘上关键的两枚按键，让他能通过双脚踩踏，实现常人敲键盘的游戏效果。

林飞在游戏中操控的英雄角色，这才被真正“释放”出来，可以接近自如地使用“大招”，夺取对决的胜利。

那原本是一个“笑话”

林飞使用的两个黑色脚踏装置，来自互联网的一次“偶遇”。

2022年年底，林飞在他参与的游戏赛季中，排名不佳，“‘白银’段位徘徊了4个月”。新年刚过，他在社交平台看到了一段视频：一名游戏博主踩着踏板打游戏，能打出敲键盘的效果。

“亲，你那个踩的DF按键怎么搞的？”林飞给视频博主发出私信，他太激动了，不间断地查看手机，期待回复。

3天后，回复来了：“这个以后会出教学的，问的人太多了。”

回复者名叫沈悦，在那时，他其实没打算真的制作所谓“教学视频”，在他看来，根本没人真正需要用脚踏来打游戏，自己花工夫做出来，也没啥播放量，完全是“吃力不讨好”。

作为游戏博主，沈悦的社交平台，有个“黑铁小技巧”的教学视频合集。“黑铁”是某款游戏中玩家最低的段位。

“合集里都是坑人或者坑队友的技巧，学了它之后，不仅提高不了技能，甚至会反向降低你的技术。”沈悦解释，那都是些无用的发明，大多是为了吸引流量而搞笑或“整活”（网络语言，指无意义地制造事件或噱头——记者注）。

1月3日，沈悦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一条名为“差生文具多：真‘脚本’打游戏”的短视频，他表示，实际上只是用脚踏代替键盘按键释放英雄的技能，“可有可无”。

对林飞来说，那是即将到来的游戏新赛季，自己的希望所在。

沈悦没把“求教学”的私信当回事，直到半个多月后，他再一次收到了留言：“我以前出车祸，一直单手玩游戏，但是好多游戏玩不了，谢谢你，早点出教程吧。”

沈悦回忆，看到这条留言的那一刻，开始自责。“我做梦也没想到，真的有人需要用脚踏来释放技能。”他说，自己一句随口而出且不想完成的承诺，让一个人苦苦等了半个多月。

他马上提出，要免费帮林飞做一套脚踏板。在原来的视频中，沈悦的脚踏板是用鼠标侧键加两个踏板组成的，成本不到10元，制作起来也比较简单，把鼠标按键的连线接到踏板上就行。但他不想这样应付林飞，“他需要一对专业的脚踏”。

对一个不了解电路知识的人，“专业”做起来并不容易。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沈悦自称“住”在电商购物平台上。“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想要的配件叫什么名字。”

他不断地浏览商品，试图用一些可能接近的词语描述并搜索需要的配件，再去咨询店家是否可以用。考虑到林飞所在的重庆气候潮湿，电路板容易受潮短路，他还买了电路板防护胶。

为了脚踏更舒适便捷，沈悦购买了5款产品逐一尝试。脑子里有好的想法和方案，他就立刻记录下来。有几次，他索性半夜爬起来在电脑前捣鼓到天亮。

经过不断的调整和修改，沈悦做出了10个脚踏板。

他用4个脚踏代替键盘上的Q、W、E、R键，把鼠标侧键设置成D、F键，开始验证脚踏的效果。

结果是，他在完全不用键盘，只用一只手两只脚参与游戏的情况下，胜率也可以达到50%以上。“一开始用脚不适应，适应了胜率会更高。”

沈悦在山东临沂生活。3月10日下午，他背着10个脚踏板登上了前往重庆的航班，去找林飞。当天晚上，他就将脚踏板连上了林飞的电脑。

林飞开始练习，慢慢地，他的双脚不再慌乱，而是能准确卡住操作时机。电信号以光速抵达，他的“英雄”释放出技能。

在他打的那款游戏的新赛季中，他借助脚踏板摆脱了“白银”段位，第一次冲上了更高的“黄金”段位。在说起这件事时，他掩饰不住取得新成就时的那种兴奋感，声调都高了几度。

沈悦为林飞做的10个脚踏板。受访者供图

“我不是残疾人，我是一名玩家”

据林飞介绍，他打的游戏中有100多个英雄角色，但每局比赛最多只能出现10个，一些“英雄”成了玩家选择的冷门角色。

比如他常用的“阿木木”。这个角色技能设计简单，玩法单调，无法对对手进行有效攻击，自身的操控性还不稳定，在游戏世界中，登场率非常低。

但它是林飞最喜欢使用、用得最多的一个英雄角色。

43岁的林飞自称从1999年就开始玩游戏，玩过纯文字游戏、网页游戏、手游和PC端游戏等。

2004年，林飞24岁，和母亲去给生病的小叔送药。母子俩回家时乘坐的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侧翻，母亲断了两根肋骨，他失去了右臂。

醒来后，林飞从病床上撑起身体，让母亲回家拿一盒绿豆、一盒黄豆、一双筷子，准备训练自己的左手。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尽管左手还有若干伤口，他依然不停地重复一个动作：左手握筷，把豆子从一个盒子夹到另一个盒子。“我右臂没了，以后我都要用左手生活了。”

受伤以后，林飞能做的事情变得有限。他曾尝试过找工作，做过电话销售，也卖过保险，最后还是放弃了，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在家做饭、照顾孩子。没有同事，也没太多朋友。他每天的生活内容几乎完全固定下来。

有一天，林飞购买了一款左手专用的游戏鼠标，重新开始打游戏。他花了很长时间不断尝试，找到适合自己一只手操作的游戏角色。

林飞说，自己可能就是现实生活中的阿木木。在游戏中，这个角色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他在世间游荡，只为找到一个朋友。但他遭受了一种诅咒，被他触碰就意味着死亡，因此他注定忍受永世的孤单。

在那款对操作精准度要求较高的游戏中，林飞每次点到阿木木，角色都会通过系统说一句话：“我还以为你从来都不会选我呢。”

这句台词打动了林飞。

他回忆，“有游戏里，有一局，三个彪形大汉过来把我围住，全被我干掉了。”游戏结束后，他一蹦三尺高，躺在床上不停地回味，失眠了大半夜。

他也经常被骂，“键盘上撒把米，鸡都比你打得好”“你这么坑，你自己知道吗？”……还有一些更难听的话。他从来不生气，反倒是有些兴奋。“他们骂我说明我们是平等的，在他们眼里我不是残疾人，我是一名玩家。”

受限于身体缺陷，林飞切不了肉，鼓不了掌。但在游戏的世界里，玩家之间的性别、年龄、身体“平等”。“我能做到任何事。”林飞说，只要努力，谁都可以是拯救世界的勇士与英雄，生活仿佛回到原本该有的样子。

林飞用双脚踩动脚踏板，让游戏中的“英雄”释放出技能。受访者供图

他其实从来不缺少这种“英雄”的精神和力量。

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林飞到天涯论坛上发了一篇募捐帖，帮助灾区筹集矿泉水、牛奶、方便面、棉被等10万元的救援物资，他还联系了一辆大货车，亲自将这些物资运送到灾区。

还有一次，林飞乘坐公交车，发现有人贴住一名乘客的后背，慢慢将手伸进其挎包。他急忙制止，“我平时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小偷”。他没想到，对方一行三人，行窃未果，便围住了他出言威胁，他假装打电话报警才吓跑这些人。

“电子竞技应该属于每一个想参与的人”

如今，林飞已经可以熟练地用左手做饭、洗碗、拖地，但他能操作的游戏还是寥寥无几。他拿一款手游举例，英雄走位、释放技能需要用两只手的大拇指同时操作，他试过用左手拇指先走位，再释放技能，但是节奏紧张的比赛根本不允许他这么做，“胜负往往就是几秒钟的事情”。林飞也尝试玩过一些PC端的游戏，有些不能根据需要更改键盘键位，还有一些需要更复杂的双手操作。

沈悦说，还有不少林飞这样的玩家联系到他，希望能够获取踏板的制作教程。

其中有很多人是通过沈悦的视频才知道带侧键的鼠标和脚踏装备，它们都可以控制电脑，完成游戏操作。

中国残联公布的数据显示，我国有超过8500万残疾人，约占总人口的比例的6.21%，其中爱好游戏却被身体限制操作的人有多少，尚未可知。

2021年国际残疾人日，海外调研机构Opinium Research对1000名年龄在18岁以上的美国游戏玩家进行了一次问卷调查，其中超过三分之一（373人）患有长期的身体或精神障碍、疾病或残疾。沈悦也通过一定范围的调研发现，“虽然我国残疾人人数众多，但是每一个人的缺憾都不一样，打游戏的方式和工具也不同。”

他打算从临沂出发，前往广东、广西、四川、重庆和新疆等地，帮助那些私信他的网友免费制作脚踏。“我得了解不同的残障玩家打游戏的方式和他们对脚踏的特定需求，给更多的残障玩家提供一些参考。”

在全球范围内，微软公司在2018年推出了旗下Xbox游戏机的无障碍控制器，能让那些无法正常使用键盘或手柄的玩家改造控制器的按钮和摇杆，自定义按键进行游戏；《底特律：变人》推出了清晰易读的字幕，提高听障人士的游戏体验；一些游戏为视障群体做了特定设计，通过特殊的声音给予玩家提示，让游戏角色释放技能时产生独特的提示音。

此外，记者还了解到，在游戏硬件装备市场上，左手游戏鼠标非常稀有。雷蛇是为数不多为惯用左手的用户设计专用游戏鼠标的游戏设备公司。

林飞用的蝰蛇系列，一共有5键，不同于普通鼠标，它左右两侧还有按键。对可以更改技能键位的游戏，“在不考虑胜率的情况下”，林飞几乎能用这款左手鼠标实现大部分操作。

前述问卷调查结果显示，超过三分之二(69%)的残障玩家称玩游戏让他们的大脑保持活跃；58%的残障玩家表示，玩游戏能帮助他们“摆脱日常生活中的烦恼”；68%的残障玩家认为，玩游戏有助于改善心理健康；56%的残障玩家将游戏视为娱乐源泉；47%的残障玩家表示，游戏为他们带来了快乐；35%的残障玩家称，电子游戏帮助他们度过了在精神上特别难熬的新冠疫情居家隔离期。

对那些隐没在人群中的残障玩家而言，无论是获取快乐、开展社交还是消磨时光，电子游戏已成为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

“玩游戏对我们来说，是获取快乐和享受生活比较经济实惠的方式。”林飞在游戏中认识了很多朋友，“想玩游戏的时候就在微信上约一下，人多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玩五黑，人少的时候可以玩双排。”

在沈悦后来发布的名为“我的‘没用’脚踏，真的帮到人了！”的视频下方，有人评论：“你才是真正的英雄”“你才是真正的黑默丁格”。网友口中的黑默丁格是游戏中的一名“英雄”角色，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科学家，通过不间断地工作制造出许多发明，不断地改进，让它们更加高效。

“电子竞技应该属于每一个人，包括残疾人。”沈悦正在研究改进脚踏板，降低成本。对他而言，降低成本，就可以用同样的钱帮助到更多的人。

“我不是英雄，你们把我抬得太高了。”沈悦在最新发布的视频中对着网友深深地鞠了一躬，“是你们的支持，让我的视频火了，才让社会关注到了这个群体。你们才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