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即是多，《与恶魔有约》的恰逢其时

本文转自：北京青年报

◎韩思琪

《与恶魔有约》（以下简称《恶魔》）是一部恰逢其时的韩剧。

一逢季节性。网友所谓的“韩剧只在冬天谈恋爱，其他时候都在复仇”，精辟地总结出了韩剧题材的季节性分布。在圣诞和新年接连降临的季节，韩剧的爱情与初雪也一起“解冻”：初雪与氛围感恋爱的标配组合，成为追剧人的冬日仪式。

坊间常有“电子羽绒服”的说法。这个网络流行词脱胎于“电子榨菜”，指向的是一些会被反复观看的经典影视作品。“羽绒服”的变体则为作品在“经典性”的基础上叠加了一层“季节性”。

二逢偶像剧市场的塌陷期。今年的国产偶像剧市场热闹却塌陷——白粥、恋爱脑、歹毒的运镜、性缩力的表演、丑男普女、滚筒洗衣机式魔鬼镜头、PPT式转场……热门话题现象层出不穷，却很难凑出一部从演员、导演、剧本三大关键环节都不掉线的偶像剧。可以说《恶魔》的播出，恰好赶上了市场对“对我眼睛很好”的剧呼声渐高的时机。

按惯例，先给偶像剧“松松绑”，尽管今年许多国产剧频频遭遇“恋爱脑”甚至“性缘脑”的吐槽，但这种批评指向的其实是角色的人设和剧情编织不够合理，以及有关女性角色干瘪和空心的想象——她们所有行动的动机都只能通过爱情合理化。

这并不意味着偶像剧作为一种类型都是不必存在的。偶像剧强调一种偏审美化和消费式的爱情生活，固然会有夸张、浪漫化的对现实的改写，但作为一种类型剧其观众需求也是恒在的——“高颜值加精良制作”的放松甜剧，“画面唯美，定位清晰，传统偶像剧”。如果没有合格的商业作品出现，这片市场自然也会被其他内容供给者占有、填充。

那么，《恶魔》是否给我们带来一些启示呢？

故事虽老套，编剧擅长缝合

《恶魔》的故事并无新意，甚至十分老套：无情的恶魔郑九元与高冷的女继承人都到曦发生纠葛后失去了能力，而那女人可能握有他失去的能力以及他的心。

从设定来说，超能力男主这次的身份是“恶魔”，他200年的生命里都在与人类的欲望打交道：签订契约帮助人类满足他们的欲望，也同样向人类索取灵魂。人类看似暂时受到了帮助，但实际上与恶魔交易终有偿还之时。但同时恶魔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他们的阿喀琉斯之踵是契约——他们为契约而存在，要是不签订契约或者违反契约承诺，就会自燃。

但这个有趣的设定浅尝辄止。故事快速滑动到恋情，接入女主的人设：财阀集团的未来继承人，在业界以“小恶魔”著称的手腕，“像盐拿铁一样的女人”，强与柔矛盾地并存在她身上。带着过去的创伤、行走在危机重重、腹背受敌的今日“刀尖”上，人生如履薄冰，直到恶魔的闯入，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沉沦？

编剧非常擅长缝合，把超能力、前世今生、豪门恩怨、身世之谜融在一起大杂烩，也让《恶魔》这部剧的既视感非常强……可惜的是，剧情想象和架构力过弱，这样有趣的设定和极富张力的人设都是通过台词说出来的，剧情并没有将设定落到实处，也因此并不能在剧情层面深化角色的“美强惨”与角色之间的命运感。剧情密度与体量之低，让《恶魔》很能再现《鬼怪》的经典。

少即是多，韩剧的氛围感

即便编剧在走下坡路，《恶魔》能够让人看进去、追下去，让观众自发讨论和传播。这首先在于导演尽显高级与美感的拍摄水平与后期技术。摄影、灯光、美术加上韩国整体造星能力为演员赋魅，韩剧制作的工业化程度让《恶魔》可以通过画面及镜头便完成有效叙事——这种处理手法通常会被观众称为“韩剧的氛围感”。

这个被国内导演嗤之以“过时”，但又无法拍出来的“氛围感”到底是什么呢？

氛围感当然不止慢放+背景音乐（BGM）+光影。一个经典的镜头就是《鬼怪》中鬼怪和地狱使者一起出场：强对比度和明暗光影带来的视觉冲击、“战歌起”的背景音乐、缓缓走出的带有救赎意味的两人，再加上前期铺垫足的“英雄救美”桥段。这个经典镜头在《恶魔》中也有复刻、经典返场。

此外还有色彩美学的象征与叙事。不同于国产偶像剧被吐槽的惨白滤镜或是大光圈，让人与事物都失去了细节呈现出一种“假”感。韩剧靠多机位的切换和光影交替营造出梦幻与浪漫色彩。同时，《恶魔》中的色彩构图本身就在讲故事，比如葬礼上的一场戏，女主的白色裙装与男主的黑色制服搭配，在压暗的华丽背景中，人物得以凸显，骄矜的财阀千金与保镖男主的CP感率先就抓住了观众。

此外，韩剧运镜的高级得益于克制。克制在于镜头捕捉细节和制造悬念，在于细节处的放大特写，在于有效地完成视线引导，并能在全景和局部的切换之间制造出悬念。如此，通过镜头叙事就能带动观众的情绪。《恶魔》的细节处理，比如男女主通过超能力的联结闪现在狭窄的隔间，镜头只切到他们小腿的特写，高跟鞋与运动鞋无缝的贴近，暧昧的氛围叙述比平拍直叙更引人入胜。

悬念的“神镜头”则造就了《恶魔》的出圈名场面：海边定格和救人定格。后者是《恶魔》的一处高光剧情：男主失去超能力，以肉身之躯比肩神明只为救她，但镜头的重点在手部特写和两人抓住的一瞬，下一秒切到女主悬空在楼外的画面——经典的分割构图也非常有宿命感。少即是多，《恶魔》的导演并没有选择放大、全面、多机位、慢放地呈现男主救人时的帅气动作与两人的对视。因为，这类国产偶像剧常用的镜头，最终达成的往往是“眼睛里没有对方，只有对方眼睛里的自己”的油腻自恋感。

极致的纯情，“鬼怪剧”仍未过时

在前文提到的“电子羽绒服”中，《鬼怪》更是每逢盘点必出现，甚至后面单独开了“鬼怪剧”的类型：《某天灭亡走进我家门》《九尾狐传》皆在此列。人类女主与魔男的恋爱，本质是人们始终爱看“凡人百年，爱是秩序外的一瞬间”的故事。奇幻恋爱再为其加上“命运”的快捷键，将爱的张力拉满、戏剧能量增强，同时情节与选择也更加丰富。

奇幻恋爱的表层包装，是财富与权力带来的力比多眩晕，如同红酒杯上的挂壁，牛排里的血丝，豪屋里隐隐的音乐声，典雅，高贵，让人沉迷。在永生的神魔设定下，时间或是空间的有限性坐标都失效。一切都不是消耗，而是无尽时间资源下完成的财富积累，也是无视空间限制缩地成寸随时出现的特权。

然而，奇幻恋爱的核心故事，是神魔要为爱降落——是一场苦修，但偏要自讨苦吃。说爱，其可信性多寡的衡量尺度往往是，“你愿意付出什么”？在这个意义上，韩国的都市奇幻恋爱与国产的古装玄幻剧，其实共享的是同一个功能：在离地万尺的幻想语境中重建“爱情神话”。

黑格尔曾用辩证法论证人们为何需要爱情神话，人们在关系中重新发现自我、实现自我，甚至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根源：“爱情的无限性，想象围绕着爱情的关系创造出一整个世界，把一切其他事物，一切属于现实生活的旨趣、环境和目的都提升为这种情感的装饰，把一切都拉入爱情这个领域里，使一切都由于与爱情的关系而获得价值。”爱情得以在微观的层面上，超越人生的有限性、超越日常的庸常性。

这种超越性的需求同样是恒在的。现实中抒情与“务虚”的时代走向终结。爱情的意义不断降维、不断被祛魅，市场不再迎来为爱奋不顾身的女主。人们嘴上说着感情，身体却很诚实地朝没有感情的地方走了过去。今天，清醒观众能够分清虚构与现实，所以需要清醒梦、需要在幻想类故事中安全地投射与完成最低成本的代偿与满足。

韩剧深谙罗曼司之道：爱女主是男主最好的人设，爱自己则是女主最好的人设。而“鬼怪片”则是最适合这个保守时代的纯情恋爱故事，无论是《来自星星的你》《鬼怪》还是《恶魔》，我们能在其中发现剥离肉欲的极致的纯情，以某种禁欲感达成——本质仍旧是少即是多，无论是都教授亲吻便会晕倒的设定，还是《魔鬼》中经典的婚礼手指吻——男主以吻自己手指的方式去吻女主。尊重、禁忌、克制的纯爱，胜过“煞费苦心”拍摄花式亲密戏却只能油到观众的过火和用力过度。

在这个意义上，成为经典的《鬼怪》并未过时，并可能将通过每个冬季披着“鬼怪”皮返场的剧集持续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