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永不荒芜

本文转自：工人日报

戴梦醒

《工人日报》（2023年10月29日 03版）

漫山遍野的绿是大地独有的浪漫。

艾草是很常见的，端午时远远望去，家家户户朱红色的大门把手上大都交叠着几簇青灰色的艾草，走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清凉的味道。

大抵出了端午总无人理睬它，所以它能安稳长大，每至八九月，就长得比人还要高了。我总把艾草跟益母草弄混，只因益母草未开花之前，二者长得着实相似。经过多次午后在野地中寻觅观察后，我才找到区分它们的秘诀：益母草的杆茎是方形的，叶片、叶下是青色的；而艾草的杆茎是圆形的，叶下则是灰青色的。这个发现曾令我雀跃了很长一段时间。

遍地都是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用它编可爱的小动物是顶顶好的。小孩子往往会把狗尾草、牛筋草、马唐草捆在一起，线条感十足。野地还长着许多车前草，大人们总叫它“猪耳朵”，可能是因为它的叶子平而大吧。干旱缺水时，它仍会矮矮地绿在那里，只有干裂的土在彰显它的顽强。

车前草会抽出穗状的种子——车前子，叶与种子都是中药的一种，我曾经和弟弟到处挖车前草，因为听姥姥说她需要这味中药。它在《诗经》中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芣苢，“采采芣苢，薄言襭之”，襭，意为把衣襟扎起来，再把东西塞进去。采了车前草，再掖起衣襟把它们兜回去，我与弟弟那日便是如此呀！

印象最深刻的要数蒲公英、龙葵与苍耳之类。那时大家都说蒲公英泡茶喝对身体好，于是我便爱满田野满草坡地趴着寻觅，找到一株就用铲子刨挖出一整棵来，还得连着根儿的才是最好！待竹筐里堆满就带回家去晒干泡水喝，故而蒲公英之于我，除了吹花葶的记忆便是浓浓的苦涩茶味。

龙葵便更有趣了，它的浆果成熟时会变成茄紫色，一串串一提提簇拥在一起，紫得透亮！我总是会摘下一嘟噜用大拇指和食指反复碾压直至其爆浆，指尖便会染上浓重的颜色，且泛着果子的香味。

至于苍耳，则是十分讨厌的小家伙！我们又叫它地葵，它长了许多“小牙齿”，最喜欢黏在人的衣服上。不过长大后我反倒极喜爱它！苍耳可以把小野花黏在毛衣上当作装饰，满满都是春意。

野胡萝卜花最招蜜蜂，但人一走近蜜蜂就会飞走，只剩下花儿在田野间轻轻晃动。这花只有极少的淡青色细丝叶，花开如伞，小伞扎堆汇聚成大伞，寂静地盛放，像蕾丝一般柔美，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小蓬草常与它长在一处，花开得像朵小菊似的。偶尔我也会剪来插瓶，美则美矣，只可惜它的花会细碎地落满桌面，比针还细，实在不易打理。

而我最喜爱、最难忘记的，是一种淡雅的“野蓝花”——我自己这样称呼它，其实它的名字唤作阿拉伯婆婆纳。田地草丛里盛放的、绿色叶片下躲藏的它，如同满地的繁星闪着幽蓝的浪漫的光，让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甚至还曾将它带回家，种在花盆里，可花盆不是它的归宿啊，那片明亮的蓝在瓦盆中暗淡成土。怎一将它带入家中，便失去颜色了呢？我又悻悻地将它还归原地，看它与土地根茎相连，脉系相通，看它在自然中呼吸起伏，俯仰生姿。风乍起，吹动它的衣袂，那一刻，它才再度簇拥着阳光闪烁出耀眼的星芒。

我想，它是注定要满山遍野地连结成一片锦绣的，若囿于盆罐砖圃，便失了自由的气息。是啊，人类的庭院怎能饲养出这样惊心的生命，人工的力量如何培育出天然的风韵？

牵牛花的颜色很多，紫色的浓烈，白色的质朴，蓝色的梦幻，桃红色的温婉……从地面爬满墙面，薄如蝉翼的花瓣随着细弱的茎在风中轻颤，阳光似是能穿透花瓣一样，透出绝对的光感。从春天到深秋，静静地，它随意地开着。

薄荷叶子边缘像是波浪一般，叶片斑驳不平整，绿油油的一大片在墙角。我总爱在倦怠的夏日把薄荷叶放在掌心搓揉，待其发软且未破损，再把它展开贴在眼上，立时便会神清气爽、困意全消。若半眯着眼睛，所见皆是深深浅浅的透亮的绿，像是将眼睛嵌入了翡翠之中。

薄荷之于我，还有味觉上的厚重记忆：凡是煮鱼汤，妈妈必定会摘几片薄荷叶放进去提味。自打记事起到如今已然二十多年，我所喝的鱼汤，鱼的种类在变，薄荷却从未变。嫩绿的叶，隔着如山的岁月，依然如幼时尝到的那般鲜美。

再说说屋后吧。屋后有一棵上了年岁的泡桐树，枝繁叶茂，站在二楼大平台上刚好可以摸到它最底层的叶，花却是碰不到的。泡桐的花像是个大风铃，高高地依序成串挂在树梢，一树的淡紫与浅白，虽隔得远，却格外吸睛，让人忍不住为其驻足停留。“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说的便是它了。

再远一些的位置还有一棵苦楝树，也是紫色的，下雨的日子、起风的日子，花瓣都会落满地，但任凭如何落，照旧是满树的紫花，那样盛，那样亭亭。

苦楝花的香味很特殊，远远便能分辨得出，像是一湖淡紫色的雾，萦萦绕绕。到冬天，叶子落光了，就剩一树的果子吊在那里，玛瑙般的颜色，似落不落，看着很好吃。

走到屋子的东侧，靠着一条小水沟，还有妈妈种下的枣树、梨树、柿子树……高低错落。这里面，我最爱枣树。

我常在想，那看上去像柳树一般柔软的枝条，是如何承受满树枣子的重量的？多少次弯腰都不曾折断它的枝干，任它一年年红了又落，落了又红，赠予我无限的清脆与甘甜。枣子长出后，我便每日摘一个尝尝味道，由涩而无味转成淡淡甜意时，我就会带着小伙伴来吃个够。待到枣子泛红直至全红，就只剩高处的枣子依旧长在树上了，至于低处的，当然都被我们这些小孩吃掉了！高处的要用竹竿敲，一声一声，叶与枣都簌簌落下，偶尔有一两颗调皮的枣子会砸到人的头上，哎哟一声之后大家会继续埋头寻找刚刚跌落的枣。

大地向来不语，可它却将最美好的东西悄然赠送给大家。

每一时每一刻，这土地上总有无数的生命爆发出巨大的合力，生长、盛放、凋落……我总爱停下脚步，看看那脚下的草儿是什么样子，闻闻今天的风里又浮动着哪种花的香。

生命驻扎在这里，使我的心永远不会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