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你慢些流

本文转自：萍乡日报

·周新华·

不知为什么，我常常将住所门牌号上的那些简单数字，与以它们为标识的那处住所下的生活联系起来，以为它们隐喻了生活中的某些境遇，就如8、4、13这些数字在不同地域有特定的含意一样。就拿先前门牌号为502的那处住所来说吧，搬家那年，女儿去了外面的城市求学，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公公婆婆又因为种种原因再没有和我们同住，我便一次又一次神经质地以为502中间的那个0，是零落、剩下的意思，仿佛曾经热热闹闹的一家5口人从此散落开来，只剩了相依为命的我和爱人两个。直到几年过去，住进现在门牌号为203的这处住所，由此泛起的忧怅才缓慢平复，也终于断去了我神经质的关于这些数字之间牵强附会的臆想。

但这两年，我对于日历上的一些数字又敏感起来。如先前以为相距很遥远、如今却一天天逼近的退休时间，计划中女儿的婚期等等。而年迈的婆婆，更是时刻牢记自己的年龄，反反复复念叨：“我今年76岁，你爸爸80岁了。等我80岁了，你爸爸都80多岁了……”她还无数次像一个孩子向大人诉说委屈一样告诉我们，她的脚怎样怎样发软了，身体哪里哪里疼痛了。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眶深陷，眼珠如木鱼珠般凸出，并向我伸出那双细小得没有一丁点儿肌肉的清凉的手，那双手，皮肤薄得像层玻璃纸，血管歪扭而突出，斑点密密麻麻。她的絮叨，固然和她越来越恍惚的神志有关，她却以为是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的强有力的解释。而我，则在她无数次的絮叨中，感受到了年岁不断增长的无奈。想到自己正不可避免地迈向老年，竟一次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一个生命的出现和强大，总是伴随着另一个生命的衰弱和死亡，这是自然规律。孩子大了，我们老了。

看来，无论是刻在门牌上还是躺在日历上的数字，也无论是否会让人从谐音上产生什么联想，数字都和我们的生活有不可割舍的关系。这样的关系，有时候是具有决定性的。

“趁天气暖和，一起去看看莎莎吧。”有一天我想女儿了，于是对公公婆婆说。

“好，好，什么时候去？”他们似乎对这个提议等待了许久，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于是，一对平均年龄超过80岁的老人、一对50多岁的中年人一起出了门。

与其说是去看小辈，倒更像是要重温年轻时远行前那份按捺不住的兴奋。公公婆婆尽管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依然是早早地穿戴整齐。身份证、包包、纸巾、零钱等所有出行必备的物品，几天前就一丝不苟收拾好了。进站，安检，候车，踏入久违的高铁站，他们一脸新奇，小心翼翼抚摸车站的椅子，长久地立在电子屏前看滚动的行车信息。对于绿色通道给予的特殊照顾，谦逊地说着感谢的话。

上了车，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两个人又感慨起来：“现在去南昌真是快啊，以前可是要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呢。”年轻的时候，感觉时间很慢很长，一年一年晃晃悠悠地走过。现在年龄大了，时间却是飞奔起来，不要说一两个小时，就是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也是在我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飞奔着过去了。

但看过了异地高大的楼房，走过了陌生的街道，欣慰地到了孙女的新家，又给过了烫金的红包，他们就感觉疲劳到了极点。尽管女儿再三邀请他们参观一下当地的著名景点，哪怕就在车上看看外景也好，但他们确实是一步都不想挪动了。

老人的身体，就像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一不小心就会坍塌；又或是像熟透了的果实，一阵风吹过就要掉落……一行人不得不怀着热闹过后的惆怅踏上归程。飞驰的列车，反衬出脚步的迟缓。

曾经5口人组成的家庭，被拆分成了3个家，公公婆婆一个，我和爱人一个，女儿女婿一个。两个家在萍乡，一个在南昌。天黑到家，看着更加冷清的屋子，不由忆起先前热闹的情景来。一张餐桌，桌上是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盏灯光，把整个餐厅照得明亮温暖。全家人围坐桌前，女儿每吃下一口饭菜，就要歪下头，夸张地打一个满足的嗝，用抑扬顿挫的童音吐出“好吃”两个字来，惹来大家开怀大笑。当时只道是平常，一顿简单平常的晚餐，现在看来竟如此温馨，却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而公公婆婆又何尝不是同样一番境况？在那间日显空旷的屋子里，他们相对无言，成天成天地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得老高，用电视的声响驱逐岁月的冷清，再透过里面的图像打量外部世界的瞬息万变。他们更加关注天气预报，但又极少出门，于是四季里的风雨阴晴，也只能以光影和气温的形式来到跟前。他们巴望着每年依次到来的节假日，这时儿女们会过来，儿女早成了他们与外部世界联系和沟通的唯一窗口。也只有这时，他们的脸上才会泛出笑容，脚步也像是一下子灵便了许多。他们说上很多的话，那些话，他们积攒并思虑了好一段时间。他们窸窸窣窣地找寻，努力要为儿女们做上点什么。这成为他们生命里的最大的快乐，如铅色天空下的一抹阳光，如寂静河流中的一抹波澜，是他们平淡枯寂生活中的唯一色彩和变化。但他们很快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不得不依赖于期待下一个节假日的到来，或是回味上一段热闹时光中的种种细节，以及回忆越来越模糊的过往。

或许感受到了他们的孤寂，女儿的问候明显多了起来，虽在外地，还不时打来电话嘘寒问暖。“爷爷奶奶，你们要注意身体啊”“给你们寄了糕点，去拿下”。又或许是更多地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们兄弟间的家庭聚会也开始频繁起来，都想为他们营造一种儿孙绕膝的热闹场景。再或许两位老人也认识到自己时日不多，想要弥补年轻时的种种遗憾，竟然在结婚纪念日时补拍了一组婚纱照，照片中，婆婆一袭长纱，手捧着鲜花，笑成了一朵花。公公小心地为她整理头纱，低头凝视的目光，满是怜爱和温柔。

光阴流逝不停，我的爱为你守候。是的，我们大家都想用这样的爱，令逐渐细瘦的时光饱满一些，希望这种爱像宽阔的河床，能让时光的河水更丰盈一些，流淌得更加平稳更加缓慢一些。尽管，时光终将一路匆匆向前，载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汇入浩瀚的大海，我们也终将消融其中，连同一路留下的回忆。

时光啊，请你慢些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