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书生堪一用

本文转自：陇南日报

詹 丹

热闹的教师节过去了，静下来，想起了已是93岁高龄的钱梦龙老师。

暮色笼罩到老街，一群孩子悄悄来到钱老师家楼下，听他家是否有放电视的声响。如果有，两三个胆大的孩子（也包括我），悄无声息上楼，推开他家虚掩着的门，蹑手蹑脚站到钱老师夫妇身后，专注地看向电视屏幕。钱老师一回头，看到后面有我们，就笑着拉过几张凳子，招呼大家坐下。在当时的南翔老镇，家里有电视机实在稀缺，虽然才九英寸，黑白的，但足以让周边邻居家的孩子向往不已。晚餐一结束，会亢奋地聚集到他家楼下，交流前一晚看电视的感想，闲聊着这么连续去他家看电视，真的好吗？

念初中，我坐在了钱老师任教的课堂里。有语文课，也有美术课。他的粉笔字，飘逸漂亮，总会让一些同学去模仿他的板书。于是他干脆在美术课上，把名人诗词抄满了一黑板，让我们看着黑板上的字来临摹。他上课内容大多忘却，只记得自己课上发言有不举手的习惯，被钱老师反复警告过。有一次大概激怒了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从座位上拎起来，大声问，让你嘴边派一个岗哨，派哪里去了？

我的随性一直延续了较长时间。大学毕业时正赶上钱老师离开嘉定二中去创办实验中学，我就去那里任教语文，还当班主任。天热，我让班上的学生别出操。做操的口令和音乐声回荡在学校操场时，钱老师发现我班学生没在，追到教室里，听说是班主任吩咐不出操，就无奈地摇头说，尊重你们班主任意见。放学后被约去喝茶，聊起我去世的父亲在嘉定二中工作是多么严谨认真，然后话锋一转说，做实习班主任这一环看来真不能省。第二天他进班级先自我检讨，说作为校长草率决定了一个大学新毕业生直接当班主任，实在不规范。于是宣布，让一位老教师担任正式班主任，我则改为见习班主任。

后来又是做广播操，我让一位做得差的男生留下重做，他马上嚷嚷道，这不是体罚吗？体罚学生显示了老师的无能。我当时愣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显示自己的“无能”，还是就此算了。但带教我的班主任马上严肃地对他说，你不但广播操没做好，认识也糊涂。这哪是体罚？这是锻炼。老师陪你一起锻炼，多难得的机会？我接嘴道，对对对，我们是锻炼。心下感叹，班主任工作还真需要老教师来带。

钱老师当校长，特别鼓励大家搞科研写文章。他一直说有些教师课上得好，但可惜只停留在经验层面。如果教学之余还搞科研，从自己的经验中总结规律成文发表，才能让更多人受益，否则就属于“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在他鼓励下，我写了平生第一篇教学论文，是讨论语文教材的单元重组问题，收在他主持下油印的《嘉定实验中学教育经验选编》里。看到时下语文界讨论文本的单元组合问题轰轰烈烈，我很想得意洋洋地说，几十年前我就对此开始研究了。又觉得自己的第一篇论文浅陋得很，甚至还谈不上研究，就暗笑自己又有点阿Q了。但做教师要有科研意识，钱老师确实给了我起步的重要影响。

当初在嘉定二中从初中念到高中，出黑板报也从班级出到了学校。国庆前夕出特刊，还缺稿子，正在当时学校唯一的一栋四层楼下发呆，听到钱老师的笑声从楼上走廊飘下。就仰头大声叫他，希望他口占一篇旧体诗来补白。他沉思了一下说，过会就给。果然没几分钟，楼上飘下一张画素描的铅画纸，好像是紧跟着前面的笑声而来的。圆珠笔写就的《国庆抒怀》至今还保留在我的抽屉里，尾联是：“我喜书生堪一用，甘泉和汗育春芳。”

那是1980年代中期。那时我们都很兴奋，精神高亢，都觉得自己是社会的有用之人，哪怕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摘自2023年9月18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