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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桂林日报
□记者 杨湘沙
图①:曹唐
图②:曹唐游仙诗画碑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隋唐时期,岭南一直是中央王朝处理棘手、不听话官员的主要去处,桂林作为水路的交通枢纽,地理位置上最接近中原,因此也成为了接纳被贬人员的一个大州。唐朝时候,两广地区,除了广州外,桂州是下辖县份最多的一个州,政治和地理位置在岭南来说,都是数一数二的。
大量中原官员的南迁,给桂林带来了不一样的发展机会,毕竟这些官员及其家属,带给桂林的不光是人脉,还有文化底蕴。从南北朝的颜延之开始,桂林的读书风气渐起,众多名人大咖的到来,潜移默化间,让唐朝时的桂林,逐渐改变了众人心目中蛮荒之地的印象。
随着众多书院的建设,再加上唐朝实行从隋朝沿袭下来的科举制度,身处岭南的桂林本地人,也因此第一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上升通道。其间,号称“桂州三才子”的三个人,就是其中的典范,曹唐、曹邺和赵观文。身为桂林土著——尽管他们的祖上可能都来自中原——他们通过科举,走上了一条不同于大多数本地人的晋升之途,并在中原王朝的文化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这一次,我们就先聊聊曹唐。
人间无路月茫茫
桂州三才子里面,姓曹的有两个,除了曹唐外,还有一个曹邺。从史料记载来看,曹邺的记载更多一些,毕竟他在官场待的时间久,因此史书给了他更多的笔墨。而曹唐完全就是个另类,虽然两人都是同时代人,但史书记载,曹唐的生卒年俱是不详,而曹邺的就清清楚楚,尽管曹唐被誉为晚唐游仙诗的翘楚。
即使是1996年出版的《临桂县志》,也无法说清曹唐的来龙去脉。虽然在这本县志的历史名人篇里,曹唐排在了第一位,但总共也不到三百字,似乎有些轻慢了曹唐这位堪称殿堂级诗人的人物了。当然,另一方面,也给后人留下了更多的解读和想象空间。
《唐才子传》和《太平广记》里倒是对曹唐的记载更为详细一些,尤其是《唐才子传》,夹叙夹议中,曹唐的形象已经接近饱满。
按《唐才子传》记载:
曹唐,字尧宾,桂州人(临桂县)。初为道士,工文赋诗。大中间举进士,咸通中,为诸府従事。唐与罗隐同时,才情不异。唐始起清流,志趣澹然,有凌云之骨,追慕古仙子高情,往往奇遇而已,才思不减,遂作《大游仙诗》五十篇,又《小游仙诗》等,纪其悲欢离合之要,大播于时。
唐尝会隐,各论近作。隐曰:“闻兄《游仙》之制甚佳,但中联云‘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乃是鬼耳。”唐笑曰:“足下《牡丹》诗一联,乃咏女子障,‘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于是座客大笑。
唐平生志甚激昂,至是薄宦,颇自郁悒,为《病马》诗以自况,警联如:“尾盘夜雨红丝脆,头捽秋风白练低。”又云:“风吹病骨无骄气,土蚀骢花见卧痕。”又云:“饮惊白露泉花冷,吃怕清秋豆叶寒。”皆脍炙人口。
忽一日昼梦仙女,莺服花冠,衣如烟雾,倚树吟唐咏天台刘、阮诗,欲相招而去者,唐惊觉,颇怪之。明日暴病卒,亦感忆之所致也。有诗集二卷,今传于世。
人云:有德者或无文,有文者或无德。文德兼备,古今所难。《典论》谓文人相轻,従古而然,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矛盾之极,则是非锋起,隙始于毫末,祸大于丘山,前后类此多矣。夫以口舌常谈,无益无损,每至丧清德,负良友,承轻薄子之名,乏藏疾匿瑕之量。如此,功业未见其超者矣。君子所慎也。
而《太平广记》则记载:
进士曹唐,以能诗,名闻当世,久举不第,常寓居江陵佛寺中亭沼。境甚幽胜,每自临玩赋诗,得两句曰:“水底有天云漠漠,人间无路月茫茫。”吟之未久,自以为常制者不及此作。一日还坐亭沼上,方用怡咏,忽见二妇人,衣素衣,貌甚闲冶,徐步而吟,则是唐前所做之二句也。唐自以制未翌日,人固未有知者,何遽而得之。因迫而迅之,不应而去。未十步间,不见矣。唐方甚疑怪,唐素与寺僧法舟善,因言于舟。舟惊曰:“两日前,有一少年见访,怀一碧笺,示我此诗。适方欲言之。”乃出示唐,颇惘然。数日后,唐卒于佛舍中。
《太平广记》的记载,以讲述曹唐诡异的离世为主,远不如《唐才子传》记录的全面,但两篇记载中,起码有一样东西是大家都认可的,那就是曹唐的诗文才情。
不过,这两篇史料,都未能解决记者的一个疑问:曹唐身为桂林辖下的临桂人,算是地道的桂林人了,出走桂林后,为什么之后所写的诗文里,从未再见桂林或者桂州的字样?他写的游仙诗,以传说中道家的世界观为主,按道理说,桂林这样接近人间仙境的地方,更值得他留恋,更值得他探寻,但他的一百多首诗里面,并未曾见到桂林的影子。
这是个让人伤脑筋的问题,从史料记载中,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其实根本就得不到任何的只言片语。我们知道的只是古人对他超高的评价,比如说:“志趣澹然,有凌云之骨,追慕古仙子高情,往往奇遇而已,才思不减”。从《唐才子传》的记载来看,曹唐博学,善记,豁达,能辩,不然也不会让这个叫罗隐的诗人都不敢纠缠。
这个罗隐是谁?晚唐的道家学者。
史料记载,罗隐生于833年,卒于909,应该要比曹唐的年纪小。字昭谏,新城(今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新登镇)人,唐末五代时期诗人、文学家、思想家。罗隐也是个奇人,就其屡试不中的表现,跟曹唐不相上下。据载,罗隐大中十三年(859年)底至京师,应进士试,历七年不第。咸通八年(867年)乃自编其文为《谗书》,益为朝廷权贵所憎恶,所以罗衮赠诗说:“谗书虽胜一名休”,很是为他抱不平。后来又断断续续考了几年,总共考了十多次,自称“十二三年就试期”,最终还是铩羽而归,史称“十上不第”。跟同时代的李商隐有得一拼。
黄巢起义后,罗隐避乱隐居九华山,光启三年(887年),55岁时归乡依吴越王钱镠,历任钱塘令、司勋郎中、给事中等职。公元909年(五代后梁开平三年,大唐已不存)去世,享年77岁。
拥有深厚道学根源的罗隐,与青年时曾为道士的曹唐,皆善诗,两人之间应该是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可说的。
不过,曹唐也未必一开始就是志在归隐之途的,按《唐才子传》记载,曹唐“平生志甚激昂,至是薄宦,颇自郁悒”,也是苦苦追求而不得的落寞、激愤,才导致他后来走上了这条独特的文学路。数次科举不中、中了又是薄宦,唉,没有公平可言,伤透了心,哥们也算是看透了。最后曹唐致力于游历世间,以写游仙诗为终生追求,他在人生路上的如此选择,我们也许就好理解了。
这种心态下,曹唐不再回桂林,也不再把桂林当做唯一的修心之地,就不奇怪了,无颜见江东父老,见了也不知从何说起,就不回了吧。毕竟,中原地区,那是一个更大、传说中更接近神仙的世界。这可能也是后世对曹唐与桂林关联记载甚少的根本原因。
此外,曹唐的这个曹家,祖地不在桂林,应该也是从北方迁徙而来。据专家考证,先秦时期,曹姓主要分布在山东和江苏一带,汉代迁至安徽、浙江、湖北等地,至唐代才开始进入福建、广西。这么看来,曹唐的祖先,来到桂林生活的时间可能不算很长,甚至乡音都未改。也因此,当曹唐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时,对于祖先曾经生活过的更加富庶的地方,想必会带有无边的向往。回去看看,寻根溯源一番,当是应有之义。
当然,这只是记者个人的揣测,真相如何,尚留待更专业的有心人去考证。
管弦愁里老,书剑梦中忙
目前学界普遍认同的一点是,曹唐是历史上游仙诗创作的一位代表人物,尤其是盛唐的风光过后,晚唐时社会政治的腐朽没落,外忧内患,对现实人间的深度失望,让不少诗人都把个人奋斗的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仙界,试图通过个人的修行,能抵达更加逍遥自在的仙境。也就是所谓的此处不留爷,留爷处更佳的意思。因此,大量的游仙诗在这个时期诞生,并被众多人吟诵、神往。
曹唐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毕竟他留下了五十首大游仙诗(流传至今的只有十七首)和九十八首小游仙诗。这个产量,要比号称仙游诗鼻祖和集大成者的郭璞还要厉害。
曹唐的游仙诗在当时名气极大,据说“京城咸颂曹唐游仙诗”,整个京城的人都以能背上几首曹唐的诗歌为荣,就像今天你不会唱一两首刀郎的歌会被人看不起一样,这流量,也是一时无两。即使唐朝之后,曹唐的游仙诗也成为了后人诗歌创作的范本,比如清代诗人厉鹗就很坦然地承认,自己的游仙诗“效颦郭璞,学步曹唐”,当中对曹唐的评价不可谓不高。
对于今人来说,曹唐的游仙诗似乎不着边际,虚无缥缈,既不能针砭时弊,也不关心民间疾苦,毫无现实指导意义,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如果我们不能把自己代入到当年那样一个酷厉的社会环境,也许我们就无法真正体会曹唐的追求。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仕途却坎坷无望,罗隐是这样,李商隐是这样,曹唐也不能例外。而像同期的曹松,则更加经典,七十岁才中进士,被授任校书郎,后任秘书省正字,相当于国家出版社的校对,虽然入了编,但终因风烛残年,旋即谢世西去。很多人未必知道曹松是谁,但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却有和宋之问“近乡情更怯”同等的杀伤力。
此时距唐朝灭亡已经不远,国力孱弱,朝堂腐败,农民起义此起彼伏,这一切,曹唐应该是看在了眼里的。甚至都有一种可能,黄巢起义军曾经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地刮过桂林,知悉此事的曹唐,可能就更不愿回桂林临桂的家了。
个人的出路在哪?修仙吧。即使修不成,也并不妨碍对仙境的向往,不妨碍对仙境的歌颂,这起码还是落魄文人一种精神上的慰藉。所以,《全唐诗》中,曹唐留下了一百多首诗,无不在神游仙境。
在后人对曹唐的评价中,有这样的话句:……他的游仙诗中,神话传说、仙人典故均信手拈来,诗情道意完美地熔于一炉而不落丝毫痕迹。这应该与曹唐早年为道士,熟谙道家文化、神话典故有割舍不清的关系。
有学者分析认为,相比大游仙诗专题化的写作,曹唐的小游仙诗由于数量庞大,囊括了更为广泛的道教文化内容,宛如一幅神仙世界的宏阔画卷,因而更得世人喜爱。当中的楼台宫阙、灵禽仙兽、琼花瑶草、碧水丹溪,难免不让人心生仰慕,而男女仙真衣冠华美、逍遥自在,尽享无尽长寿之态,更让身处困境的人们心中充满幻想。
曹唐的诗中,大规模地描写了道教的神仙群体,在诗歌这一体裁中极为罕见,而寻仙、遇仙的群体也着墨不少,无疑给世人描绘了一幅似乎触手可及的真实画面,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种——当然,信不信由你喽——在那样一个年代,曹唐的诗具有如同强心针般的功效,让人仿佛看到了凄厉的愁云惨雾中突然裂开的一道缝隙,里面有光。
曹唐的生平事迹新旧唐书均未记载,但《全唐诗》《唐诗纪事》《郡斋读书志》《广西通志》等古籍却都有提及,尽管字数依然不多,甚至还不如曹唐本人留下的诗歌字数,但基本上都认可曹唐最初做过道士,后又还俗参加数次科考,最大的冲突在于是否中过进士,以及何时中的进士。不过,无论如何这对于曹唐本人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也并不影响曹唐在后世诗坛的影响力。
在《洛东兰若归》中,曹唐写道:
一衲老禅床,吾生半异乡。
管弦愁里老,书剑梦中忙。
鸟急山初暝,蝉稀树正凉。
又归何处去,尘路月苍苍。
这是曹唐早期屡试不第、中后又只是个小官时落寞心情的绝佳写照。理想不能实现,半生流落异乡,甚至要寄寓佛寺,沉沦幕府,一路走来也是凄凉。又归何处去,尘路月苍苍……用游仙诗的形式倾诉自身的悲凉与无助,试图解脱现实生活中的孤苦郁闷,是曹唐大力写作游仙诗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他早期游仙诗的美学基调。
到得后来,游仙诗写得越多,越有名气,曹唐似乎从哀伤欲绝中又活了回来。
葛兆光的《道教与中国文化》一书中,曾对晚唐时的这种气氛做过分析:晚唐文人“失去了盛唐开朗闳放、健康自信的心理性格,失去了建功立业,杀敌报国的人生理念,也失去了生活的信心,突然感到精神崩溃……只有通过各种扭曲与鄙陋的渠道进行发泄,在各种畸形的变态中寻找归宿”。因此对朝堂已经大失所望的他们,试图从神仙世界里寻找对往日的追怀,而神仙世界的极尽奢华、无所不能的生活则满足了他们扭曲的希望,成为苦闷人生的释放与解脱。很多诗人都是这样,曹唐也不能例外,只不过他的游仙诗产量更大,诗意更佳而已。
后来在他的《王远宴麻姑蔡经宅》中,曹唐如是写道:
好风吹树杏花香,
花下真人道姓王。
大篆龙蛇随笔札,
小天星斗满衣裳。
闲抛南极归期晚,
笑指东溟饮兴长。
要唤麻姑同一醉,
使人沽酒向馀杭。
该诗中,已丝毫不见悲戚之色,却有邀酒一醉的兴致了,显然,不管是否真的从神仙世界中得到了无限慰藉,但此时曹唐的精神状态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而在《小游仙诗九十八首·其九十八》的诗中,曹唐写下“绛阙夫人下北方,细环清佩响丁当。攀花笑入春风里,偷折红桃寄阮郎”的诗句时,居然敢取笑神仙偷会情郎了。这个时候,曹唐整个的精神状态,应该是极好的,似已可以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神仙世界里,而无半分幽怨郁闷之气。
从个人角度来说,曹唐的诗写到这里,至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自己的精神生活问题。曹唐以仙界景象、仙人生活为内容,幻化出了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应的神仙世界,成功为自己的忧患人生获得了安慰和解脱。在这一点上,曹唐是成功的。
但从今天的桂林人角度来看,曹唐的经历却还是带点遗憾的,毕竟曹唐的笔下,丝毫不见仙境也似的桂林,作为桂林人的曹唐,和桂林有点见外了。
不过,曹唐毕竟是从桂林走出去的文化人,他的创作成果和艺术成就,必然会对桂林后来的文化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他的诗作,文德兼备,古今所难,同样也是桂林历史文化大厦基石的组成内容之一,可称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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