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食（图）

本文转自：天津日报

李耀岗 题图 张宇尘

春食是南方人的说法，北方虽不这样讲，但也有专赶春天才吃的吃食。

南方春早，花草烂漫，应季的春卷、春团、春糕应时而生，尽管主料都是面皮米团，但点缀和包裹的却是地道的春天。如春卷以野菜为馅，春团则以春季最鲜嫩的艾草、春笋，或者一种叫鼠曲草的菊科野草浆汁揉制。这样以春为食的吃法，仿佛是把整个春天卷了起来纳入肚腹，或是把满目的春绿涓滴不舍融进了身体。据说一些地方还有春席，那将是多么盛大的一个春的飨宴，也是与春天的约会。

北方的春天，万物由寒入暖逐渐复苏，天地间的花草树木积了一冬的能量与等待，正在此刻苏醒、缓释、呈现，却又不至于过于激烈和盛放，只是刚刚伸手蹬脚在一点点试探。那草那花那叶便柔顺温和得恰到好处，仿佛初来乍到者还有些羞涩，来不及放开，绝不会暴躁不会猛烈不会疯狂，滋味却恰到好处，时机就在春天。于是，那花那叶那草那茎那秆那根那须，那绿那粉那红那黄，那春天里所有的青涩之物，便可以身段柔软地委身于灶火之间，成为食物，成为药草，成为青绿的汁液和果实，成为新鲜的美味和奇迹，被主妇们百般变换成万千食物的花样，最终成为人们咬春、品春、吃花、食草的归宿。一个春天，正因了这番与春食的姻缘，才变得与众不同，婀娜多姿，万般滋味。

食草，是春食中的主角。北地常见的各种能上餐桌的野草，此时都被冠以野菜的名义身价陡增。吾乡晋西南，人们常食的野菜如茵陈，又叫白蒿，春时正白眉白须白得招人喜爱，味道也正好，养肝利气，滋味隽永，是乡人春天常食之物，多以拌面蒸制的咕哩为主，远在异乡的人还会得到家人寄来的茵陈快递包裹。我知道，亲人们千里迢迢寄来的不只是一包家乡的野草，更是一抔带着青绿的属于家乡的春天。“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在晋南人那儿也许会替换成了“晋地春来否，且寄一抔蒿”。此外，还有地菜、荠菜、麦扯子、苜蓿等，都是春天餐桌常见的野菜，其中麦扯子只有在麦地常见，与麦苗纠缠在一起，卿卿我我。此时的冬小麦逾冬而壮，正是生长的时节，农人们趁给麦地除草浇水之机，顺手而得的麦扯子便是对他们辛劳的奖励，烹煮食之有野气亦有麦味。而地块中刚刚泛青的嫩苜蓿，无疑是众多野菜中的上品，或者因苜蓿属人工种植的畜草而脱离野菜行列，干脆就叫“苜蓿菜”。因为顾忌人畜争食，所以往往被种植者严加看管，但春天的苜蓿恰如上天对人间的特别眷顾，又哪能轻易错过呢？于是，这边揪一把，那边掐几根，餐桌上的绿意就活泛了，匆忙的主妇从田里回来，甚至来不及干别的，顺手把刚揪来的一把嫩苜蓿洗净往锅里一丢，再把半碗面疙瘩往里一搅和，一锅飘着草色青绿和草清香的苜蓿汤就煮上了。有了苜蓿打底，这顿饭就好对付了，不怕男人和孩子们不喜欢。

而津冀一带的春天，食草的主角应该是苣荬菜、蒲公英和马齿苋吧。反正这几种最多最常见也最普及，初春以苣荬菜和蒲公英居多，马齿苋大概要稍晚一些。我在津城数年的每个春天里，都是一包一包地食用这几种野菜，有的是朋友送来的，有的是市场买的，也有很多时候是自己采的，有段时间口袋里时常装着一把小铲和几个塑料袋，走路时看见苦菜（苣荬菜的俗称）和蒲公英顺手就挖了带上，到家洗洗蘸着黄豆酱就直接吃了，马齿苋需要焯水食用，会洗出黑色细小如沙的籽，也可炒菜吃，风味独特。此外还有荠菜，入馅入汤皆佳，春天里的一道荠菜豆腐羮，绝对堪称人间美味。

食花，应是春食里的配角，但这个配角却并不甘做“绿叶”，花开万朵，时常抢戏。以花当食，风雅之事，于我们晋人，意不在此，好像食单里许多春天的花，都是命定要做的饭。当代人以花入馔已不鲜见，云南的玫瑰，中原的牡丹，皆已成为地域美食的一部分，菊花、桃花、梨花、南瓜花等也不示弱，有人制作的桃花脯、梨花丸子仿如仙馔，有花入食食之如仙，花入食者食亦如花。记忆里就有苜蓿花、洋槐花、木槿花、枸桃絮……苜蓿花的紫花倒不是开在春天，但离春天也不甚远，那些新鲜的紫蕊小花一旦交到主妇们的手里，就能变化出很多色彩艳丽的食物。有直接蒸食的，浇上葱花和杮子醋即可食用；也有紫色的苜蓿花面片，宽条状的紫色面片像一块印染好的花布，尚未入口，食欲就会被瞬间激了起来；还有稍微濡湿一些的蒸菜，用筷子夹起蘸着蒜泥、醋汁吃，好吃得像是神仙吃的仙肴。春天最常吃的花大约是洋槐花，洋槐枝上有刺，但洋槐花色白且清香，可以食用，真是好吃。每年到洋槐花蕾未开之时，是最佳的食用期，家家户户，花香四溢，蒸着、拌着、包着都可以，洋槐花天然清甜爽口，生着塞一把进嘴里嚼，也是不错的。

等我工作到了天津，偶然发现本地人几乎没人吃洋槐花，而天津很多地方都植有成片的洋槐树，花开烂漫，遂旁若无人地采花归来大快朵颐，蒸饭、包子、饺子，把槐花吃出了一个新的境界。木槿花和枸桃絮也是花，只是树不多，花也不多，但都可作为春食之物，枸桃絮是枸桃树的花，可以吃的部位一节一节的略带甜味。枸桃树即枸树，在农村属于不成材的野生树种，木料盖房不能当椽，做家具不能解板，所以现在能结出红色有羽状须一样果实的枸桃树在农村也不多见了。人世间的确有许多“无用之物”会被人们慢慢抛弃，但我们有时候也需要转换一下视角，好好打量那些所谓的“无用之物”究竟是无什么用，或许这样才可以真正还“无用”以“有用”。物是这样，人可能也是这样，比如枸树叶，据说也有清热解毒止痒等药用功效。“天不养无用之人，地不生无用之草”，也是普遍真理。

食叶，算是春食里的友情客串。有了这个绿叶掩映下的春天，春食才算完整，或者称为完美也不为过。几乎所有可食之叶的最佳季节都在春天。香椿，自不必说了，嫩芽香味浓郁，是极好的时令小菜，只是现在市场上温室培育的香椿芽，要比香椿树上长出的口味差了许多，好在每年都能吃到野生香椿树上的嫩香椿，赭红带绿的枝叶正嫩得出水，经开水焯过变成鲜绿色，凉拌食之，香得出圈。还有香椿的同类——樗树，俗称臭椿树，成熟的叶片臭不可闻，但有一种不臭的樗树刚长出来的嫩叶，晋西南老家称为樗头菜，经水焯过后，味道鲜美，可以食用，只是一般很难碰到。还有榆树叶，叶片小、叶肉质密实，无苦味，食用效果中上。最好吃的当然是榆钱子，似乎是榆树的果实，也叫榆荚，形状圆而小，一串串簇在一起，像小铜钱串，嫩时可以蒸食。还有一种树叶我现在于城市中还能吃到，味浓近似一味调料——花椒树叶。吾乡很多面食中都会掺入一些花椒叶提味，比如煎饼、烙馍、馒头、油坨、麻花，花椒叶可以为面食增香，每年我们都会晒些干花椒叶备用。有一年，在蓟州郭家沟的一家农家院，房东提供了刚油炸出来的花椒叶团，脆而椒香，也好吃。晋人的春天，放眼望去，似乎满世界的树叶皆可食用，如新鲜的柳芽、嫩杨树叶脱去苦味食之味道不错，山西的一些特色餐馆，现在可以提供这样的小菜。除了树叶，还有很多野菜的叶子，都是我们儿时饭桌上的常客。如一种蔓生的碱芽子，叶细长，绿色，茎和根白色，呈节状，根可入药，名为白茅根，有利水作用，也可以吃。被称作扫帚苗的地肤苗，叶细长如须，嫩叶也可以吃，而且味美如膏腴。吾乡俗语，“春食野，夏吃苦”，这个“野”，非草即叶，过去饥荒年代只要过了冬进了春天，人们就不怕了，靠“食野”怎么也能填饱肚子。春天，野望之处，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吃的，春天真是养命续命的季节。

看到一个视频，南方一个叫“卷春”的小店，阿婆正在春天里认真地做着地道的野菜春卷，馅料都是阿公亲自采摘来的野菜：地菜、藜蒿、木心菜、水芹菜、鱼腥草、蒲公英、车前草，还有野葱、灰灰菜、鼠曲草、苦苦菜、穿心莲、龙头菜、大叶菜、马兰头、泥胡菜、诸葛菜、刺儿菜……慕名前来食春的顾客，排着长队正等着阿婆这卷来的春食。原来，春卷真的可以卷春的。突然想到，在晋南一带，好像也有正月二十摊卷卷的乡俗，许多地方不只有摊卷卷，还有卷卷卷，荤素皆有，那些遥远的乡间卷卷里卷的是我曾经熟稔的春天，家乡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