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初到西日嘎

本文转自：文汇报 阿尼苏

1970年严冬时节，二十岁的阿爸被分配到西日嘎小学当录用教员（相当于公办教师）。大雪覆盖着科尔沁草原，阿爸从巴镇沿着两条黑黑的车辙印往西日嘎村走，翻过几座山，荒凉、萧条的村庄慢慢浮现在眼前。他站在村西的斜坡上，用温热的目光注视着这座山沟里的村庄。

当时，西日嘎小学满目破败，看起来快要荒废了似的。阿爸来之前，学校只有一个录用教员，民办教师来一个走一个。五个年级共有九十八名学生，以两个复式班的形式，挤在用高粱秸秆做“墙”分出来的两个教室里上课。新学期开学不久，各种问题层出不穷。教师的讲课声、学生的吵闹声混合着高粱秸秆的味道，飘荡在教室里，既热闹又让人头疼。但比这更难的，是怎样管理学生。

五年级有个体格壮实的男生，只比阿爸小几岁，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想骂谁就骂谁，想打谁就打谁。以前，他为了不让一个女教师上课，竟站在教室门口，对着女教师撒尿。男生的阿爸更是出了名的无赖。另一个教师担心惹出其他事端，一直敢怒不敢言，他劝阿爸也不要管这个男生，以免惹祸上身。可这个男生越来越过分，总是一个人强占三个人的座位，无论阿爸怎么说，男生就是不听。有一天男生又在占座位，把同学挤到一边，阿爸劝说无果，一气之下，用力推了一下男生。男生倒地后，立刻起身跑回了家。不一会儿，男生领着他的姐姐和几个壮汉，气势汹汹地来到学校，把阿爸围在中间，轮番辱骂。起初阿爸跟他们讲道理，但他们根本不听，也不让阿爸说话。他们骂着骂着就要动手，其中一个壮汉冲上来，企图薅阿爸的脖领。阿爸大喝一声，一把打掉壮汉的手，回身怒斥：“都给我滚！”阿爸比几个壮汉还高出一头，也更强壮，站在包围圈中，不仅毫无惧色，反而在气势上更压了他们一头。几个人谁也不敢再上前。男生的姐姐见状边往回走边喊：“你等着，我肯定让你丢掉工作！”阿爸回击：“我从来不怕你们这种人！”

男生的姐姐是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她从第二天清晨开始，擅自在广播上不断夸大其词地重复：“西日嘎小学的呼老师殴打学生，应该撤掉职务。”村里的几个老人找到阿爸，了解到情况后，气愤不已。他们走到广播站，冲着门大喊：“你污蔑好人，颠倒黑白，我们去旗政府反映情况，撤掉职务的应该是你！”加入老人们队伍的人越来越多，男生一家顶不住舆论压力，拉着男生走到学校，向阿爸认错。阿爸轻轻挥了挥手，这事就算过去了。此后，这个男生虽然还很顽劣，但却再不敢在学校闹事。

两名教师包揽了五个年级的所有课程。两个复式班依然挤在一间大教室里上课，学生人数时有变化，这也是那个年代才有的特殊现象。两个教师每节课下课前得布置好作业和复习内容，才能给下个班上课。嗓子肿胀、沙哑，课上到腿软对他们来说是常有的事。阿爸讲课非常认真。有一节课内容是计算平行四边形的面积，当时正赶上几个木匠在学校干活，阿爸把他们的工具尺借过来，领着学生们测量计算教室门窗、桌椅的面积，课堂气氛十分活跃，效果也是出奇的好。教育局局长领着其他学校的负责人（相当于校长）和教师们，专门过来听阿爸的课。阿爸他们在旗里获得了表扬。

1973年夏季，西日嘎小学搬到村西南新盖的土房大院，终于像个正规的学校了，教师和学生的数量也都有所增加。阿爸是西日嘎小学的负责人。学校总共十二间土房，两间为一个教室，一、二、五年级有了单独教室，三、四年级依旧是复式班。另外三间，一间是食堂，一间是办公室，夹在办公室和教室之间的那一间是门厅。土房东边还弄了一个宽阔、平整的运动场。公社没有更多的钱来盖宿舍了，阿爸暂时住在办公室，直到一年后才在土房边加盖了一间宿舍。阿爸与给学校看门的老人一起住，阿爸从老人那里学到了很多种地、放牧的知识。

第二年春季，阿爸参加全旗教职工大会，有关领导传达文件，并提倡在艰难时期学校应该推广勤工俭学，让学生们也通过劳动得到锻炼和成长。阿爸兴奋不已，觉得眼前所有的困难通过努力劳动都能解决。回村后，阿爸把会议内容讲给公社党委书记、大队党支部书记和村民们，大家开会决定围着学校植树造林。

说干就干，在大队的支持下，西日嘎小学从旗林业局买来十四个品种的杨树条和榆树条，动员村民和高年级的学生，在十五个池子里插上树条，浇上了水。阿爸像呵护孩子一样呵护着这些树条。等到夏季，树条生出了长长的根须，再动员能干的劳动力，把长成一米多高的树苗移栽到了学校土房东边的地皮上，运动场被包在其中。剩下的树苗栽在学校四周，以及东南方向的毕勒古泰山下。土房前面还修建了几个花池，里面撒上花籽。不久后，花池里开出各种颜色的美丽花朵，点亮了荒凉的山沟。

阿爸领着教师们来到毕勒古泰山下，在树林里的水磨井旁边，修了一个七十二平方米的露天泳池，深度一米二，解决了学生们的洗澡问题。浇灌树木花草时，用一头健壮的毛驴拉水磨，孩子们洗澡时，就自己推动水磨，树林里回荡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到了晚上，村民们也会结伴去泳池洗澡。这些建设和思路，如今看来并不稀奇，但在五十年前，对于封闭而落后的西日嘎村，乃至整个旗里来说，都是少见的。原本荒芜、沉寂的山沟，也因此变得鲜活、明亮。这一年，全旗小学的负责人纷纷到西日嘎小学参观学习，吸取经验。

土房不像砖房一样牢固，每年雨季来临前，队里会组织劳动力，免费用碱土抹一遍学校土房房顶。阿爸说：“学校是村子的，村子是村民的，大家从心底里不分彼此。”

植树造林属于建设学校，绿化村庄，并不能短时间带来经济效益。那时，学校有十五亩地，教师和高年级的学生们在地里种上高粱、玉米和蔬菜，每年收益几百元。这笔钱全部用在学校的门窗、桌椅、玻璃的修理上。也是这一年，在全旗小升初的考试中，西日嘎小学学生海林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阿爸也在这一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西日嘎小学刚刚步入正轨，阿爸又被调到了暂时没有负责人的西日嘎中学。这是一所社办学校，只有高一、高二两个年级的两个班，生源复杂，有些学生的年龄比阿爸还大。常有学生喝酒打架闹事，甚至有学生殴打过教师。公社书记笑着对阿爸说：“呼老师，只有你能镇得住这帮学生。”阿爸根本不惧这些，他给学生们教思想政治课，几节课下来，那些“问题生”果然就收敛了许多。

那时，西日嘎村与南边的扫高吐村因为争夺边界上的一片二十五亩田地经常发生冲突，有时还会大打出手。每年春季，两村人都会在这里种地，往下无论播种、犁地、浇灌、秋收，两村之间总发生矛盾。在一次冲突中，两村互不相让，眼看着又要动手，阿爸与两村书记商量后，说：“中学是公社的，不属于任何一个村子，两个村的孩子们都在中学读书，这块地就归中学吧！”这个方案得到了两村的一致认可，长达二十年的矛盾也随之解决。于是阿爸领着教师们种植这片田地，同时还在校园里养猪，解决了学生们饮食荤素搭配的问题。

有人告诉阿爸，往年两村里有几个蛮不讲理的年轻人，每年秋收前都要在边界上的田地边转悠，谁敢靠近就挥舞镰刀恐吓。他们会先收下长势好的高粱。谁也管不了他们，他们谁也不怕。于是阿爸提前放话：“谁敢再动学校的田地，我就找谁算账！”那年夏天盖房子，灌满碱土的大洗衣盆足有两百多斤，需要两个人抬才能挪动，即使村里那个号称最有力气的壮汉，也只是刚端起来，就喘着粗气不得不放下了。阿爸却一把端起来，在房顶上稳步走了三圈。

阿爸待人接物温和善良，但一发怒，脸上的威严让恶人胆怯。一天晚上，阿爸和额吉走夜路时，突然从黑暗里跳出来一个人，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准备抢劫。阿爸夺过他的匕首，把他抱起来，直接扔进了路边的沟里。用额吉的话说：“就像拎小孩子似的。”额吉把这事当笑话一样讲，从此村里的几个恶人总躲着阿爸走。那年秋季，不仅没人敢动学校的田地，那几个“蛮不讲理”的年轻人居然还来学校帮着秋收。最嚣张的那个说，“呼老师走过来时，感觉像一座山移过来了。”

阿爸在西日嘎中学干了两年，又重新回到西日嘎小学。又过去两年，阿爸调到公社工作，当了公社党委秘书，开始了他的另一个职业。哥哥、姐姐和我都先后在西日嘎小学读过书。我们小时候，阿爸经常让我们坐到自行车横梁上，双手用力握住车把，一遍遍地穿过山脚的树林。这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已然成为孩子们的天堂。我十二岁那年夏季，我们举家搬到巴镇，当载着家当的货车开到西坡顶上时，阿爸回望西日嘎村，他的眼里闪着光。

如今，阿爸讲起这段往事，说：“那个时候，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满怀热情地工作。”昨天，阿爸看着电视感慨：“今年是我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第50年。”

2024年元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