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惠帝司马衷：白痴之名与不为人知的政治智慧

晋惠帝司马衷是历史上著名的白痴皇帝，这是公认的。但是历史从来都不简单，对一个人的评价也未必就应该局限于史书，尤其是在魏晋这一个历史的大变局之中。

我们先来看将晋惠帝锁在白痴这根柱子上的两个公案：

其一、有一次晋惠帝司马衷，带着一群太监在御花园里玩，突然听到池塘边响起了一阵蛤蟆的叫声，司马衷环顾左右问：“这些小东西是在为官家叫，还是在为私人叫呢？”（《晋书.孝惠帝》：“此鸣者为官乎，私乎？”），太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是其中一个太监机灵，随机应变的回答道：“在官家地里叫的为官家，在私人地里叫的为私人。”（出处同上：“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司马衷觉得这个太监回答的不错，就认可了。

其二、有一年，天灾降临，晋朝各地都闹起了饥荒。地方官员把灾情上报朝庭，说灾区己有好多百姓饿死了。司马衷问大臣们：“好端端的人，怎么会饿死了？”大臣回答道：“天下闹饥荒，老百姓连糠都吃不上，当然就饿死了。”司马衷还是没有弄明白，又傻乎乎地问：“既然无糠可吃，为什么不吃肉糜（肉粥）？”（同上：“帝曰：‘何不食肉糜’”）。是呵！没有糠吃，没有树皮吃，没有草根吃，可以吃肉，可以吃鱼，可以吃熊掌呵！有肉不吃，饿死了，岂不是活该？

正是因为以上两桩公案，让大家一致把司马衷首长推举成为了史上最傻、最愚蠢、最白痴的皇帝。

但是，这两桩公案却也有耐人寻味之处。我们先从第二个公案拆解。首先说，晋惠帝从小没受过苦，对物价没有任何概念，糠是什么，兴许压根没见过，更没吃过，那还有什么价值概念可言？对于他来讲，吃肉才是最普通最正常的，他此时对大臣的问话，只是对未知事物的探索，根本算不上说他白痴的证明，只能说见识不够。同时，如果往深了理解，这句话是否是对在座官员的讽刺呢？要知道，西晋之时，财富被极少数贵族和官僚所掌握，“石崇斗富”的故事可不是吹的。而晋朝这帮官员，你们天天吃着肉粥，治下百姓却无以果脯，甚至饿死，你们还好意思问我皇帝拿主意？

而第一桩公案，则更有深远意义。蛙鸣为公还是为私，不是正好和他当时所处的政治环境相似吗？宫廷之外，氏族作大，他这个皇帝如同眼盲耳聋的残废，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他未尝不想打破这种局面，但是又找不到可以交心的人，所以才冒出这么一句疯话。而那个回答他问题的人十有八九是明白的，但是也确实没法保持和皇帝同一战线，所以用了那种回答，很明确的告诉皇帝：在宫里我听你的，出去了我可是有私人关系的，就不能听你的了！晋惠帝的认可，其实是一种苦涩的低头。

如果据此推论，晋惠帝应该是不好学，没什么文化，还真未必是个真正的白痴，甚至有相当高深的政治眼光。但是他却没有足够的政治智慧，面对周边势力对司马氏皇族的围堵，他完全没有改变的能力，只能说一两句“片儿汤话”来疏解心中的压力。

那晋惠帝司马衷到底是如何变成一个白痴的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那就得从晋武帝司马炎立太子的事情上来分析。那其实真的是一笔糊涂账，必须把细节全都抖落出来，慢慢梳理才能明晰。我们不妨按照断案的方法，把疑点都提出来，然后看看是不是能有一个新的可能性。

晋武帝司马炎立太子案经过大致如下：晋惠帝司马衷，生于公元259年，自己的母后杨艳所生三子，老大夭折，他是老二，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司马柬。在他8周岁时老爹立嫡以长，让他做了太子。此后风平浪静很多年，直到公元272年，晋武帝给他选太子妃，圈定的范围是卫瓘的女儿（漂亮，而且家族有多子传统）和贾充的女儿（貌丑，而且家族男丁稀少）。最终贾家胜出，司马衷娶贾充的女儿贾南风为太子妃。之后，卫瓘提醒司马炎，太子痴呆，不能担当天下，应该换。于是司马炎出题考试太子，太子妃贾南风帮助太子作弊蒙混过关。再之后贾南风妒悍成性，在宫中杀人，亲手责打怀孕宫女致其流产，司马炎想要废了她，外戚杨姚求情和继后杨芷，才保住了贾南风的位置。最后司马炎驾崩，司马衷继位，成天浑浑噩噩，任由贾南风专权，坐实了自己的白痴之名。

我们下面开始案情分析：

案情疑点一：司马衷如果真是痴呆，司马炎和皇后杨艳是否有替换他的可能？

答案是肯定的。司马衷并不是司马炎和杨皇后的独生子，他还有一个弟弟司马柬，史书上说他沉着聪明，有胆识器量，深受其父晋武帝的宠爱。那么，同为嫡子，为什么母亲不在他身上花更多的心思呢？要知道，一个傻孩子和一个聪明孩子，谁更能讨父母的欢心，回答是不言而喻的。而且，司马柬的名声可比哥哥好得多，年龄又仅仅相差三岁，并不存在“国赖长君”的忧患，他更有理由成为太子。

那么，这里就有了两个可能的解释：第一是晋武帝和皇后杨艳决定大力维护宗法制的嫡长子继承原则，即使用一个傻儿子当皇帝，也不用一个聪明儿子当皇帝。但是我觉得这一点说不通，要知道而且此时的天下还并不是完全的海内生平，反对势力还不少，一个傻儿子和一个聪明儿子，怎么选应该很容易决定。司马炎自己虽然是嫡长子，但是父亲是因为什么选定他来做接班人自己最清楚。而且，皇帝首先是个政治人物，特别是像司马炎这样的开国皇帝。如果司马衷真是傻子，司马炎肯定不会把天下交给他！

此路不通，我们再来看第二个可能性：司马衷和司马柬哥俩天资其实差不多，要么都聪明，要么都是中人之资，要么都傻，晋武帝和杨皇后实际上没有任何明确的选择余地。而且从这方面说，我更倾向于二人都是中人之资，因为司马柬在日后的表现并不像个傻子，但是也说不上多聪明。所以从他身上推论，可以知道他的哥哥应该也差不多。

疑点二、为什么太子妃是贾南风？

从案情表面上的条件来看，卫瓘和贾充两家，女儿的个人条件是差的非常远的，那为什么最后入主太子宫的是贾家的女儿呢？

要分析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应该看看晋朝此时的两大集团：第一是晋朝的氏族外戚集团，代表人物是晋武帝的皇后杨艳，她出身弘农杨氏，那是从东汉开国时期就已经显赫的老氏族，哪怕在三国时期，“四世三公”的袁家和杨家比起来也不够看。当初司马昭给儿子选妃，看中的正是杨家的势力。二人结婚之后，本身模样一般的杨艳垄断了选妃之权，用各种手段阻止美女入宫。而皇帝司马炎则只能忍气吞声，任由自己的身边围着一堆“白面口袋”（杨艳给司马炎的选妃标准，一是得白，二是得又高又壮，所以俗称白面口袋），终日郁郁寡欢。由此可以看出，司马氏贵为皇族，却仍然忌惮杨家这个大氏族。至于晋武帝晚年，后宫充斥各地美女，人数上万，他坐着羊车选女人的时候，杨艳已经作古了。

另一个集团是新兴的贾氏集团，或者说就是司马氏夺取天下的功臣集团。贾家的第一代是贾逵，曾在曹操手下任职，与司马懿是铁哥们。贾逵的儿子贾充更是不得了，他不仅是司马家的宠臣，在司马代魏的过程中，正是贾充的手下弑杀了高贵乡公曹髦，保住了司马家在洛阳的安全，所以他是晋朝当之无愧的大功臣！之后贾南风杀人，外戚杨珧的一句：“陛下忘贾公闾耶？”就让贾南风化险为夷，可见贾充在朝中的地位和在司马家心中的分量。

从最后贾充之女可以在条件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完成逆袭，在选妃之路上最终胜利，可以看出，杨家和贾家在此时已经联合，为了共同的利益，一定要把太子和太子妃的位置牢牢抓在手里。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贾南风杀人之后，杨家的当权外戚要一力回护贾家。而最终落选的卫瓘，则应该是因为没有和杨皇后联合才最终落败。

另外，我们仔细看下关于司马衷痴呆的记载，头一个明确提出这一点是卫瓘，而且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贾南风成为太子妃以后了。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如果司马衷是痴呆，卫瓘当初准备嫁女儿时候怎么不提？在女儿选妃失败之后，他才拼了命的对皇帝和朝臣们宣传，太子是个痴呆，没法掌握天下，那此时的动机就让人有些怀疑。从这一点上看，他煽风点火的可能性更大。

疑点三：司马炎考试司马衷作弊，是真的不会还是被逼的？

就在卫瓘建议司马炎改立太子之后，就发生了司马衷作弊事件：司马炎召集所有东宫属官参加宴会，同时给司马衷出题，让他作答！离开了枪手，贾南风认为司马衷肯定不懂如何回答，于是在外面找人代答。拿回一看，答案大多都文采飞扬，引据古义。给使张泓看后说："太子不读书，但答题却引经据典，一定会被识破是代答的，倒不如按意思直接作答吧。"贾南风同意，并让张泓代答，而由司马衷抄写。司马炎看后十分满意，更将司马衷的答卷给太子少傅卫瓘观看。

仔细分析这件事情，我们也会发现不少细节。首先，自己儿子什么水平，当爹的司马炎是不是真的不清楚？如果真的心里没点儿数，贾南风也不可能觉得文采好的答案交代不过去。另外，如果司马炎真的是对儿子一点把握都没有，那这个测试的通报范围就不会很广，甚至可能自己进行个内部测验都可能，为什么弄到朝堂之上？真要是太子答的驴唇不对马嘴，他这个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放？所以说，他应该对儿子的水平还是有一定的信心，否则不会这样做。联系到最后司马炎将太子的试卷拿给卫瓘看这一细节，就可以想象当时的司马炎有多么得意。

另外，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是太子妃贾南风一手操办，太子只是最后抄了一遍，剩下啥事儿都没干。但是如果从另一方面想，是不是贾南风此时已经全面控制了司马衷的所有政治生活，以至于他根本无从发挥自己的政治能力，又或者他已经心灰意冷了，只想浑浑噩噩的过完自己的后半生。当然这仅仅是猜想，历史上并无实据。

虽无实据，但我们这里有一个旁证，可以说明司马衷在贾南风的阴影里活的如何憋屈。相传，贾南风嫉妒成性，在宫中曾经有一个女人怀了孩子，不用说孩子的父亲肯定是司马衷，因为太子宫中只有他一个男人。贾南风知道后，暴跳如雷，用戟击打宫女的腹部导致流产。这一事件险些导致司马炎要把贾南风废掉，后来是继后杨芷以及杨家的外戚杨珧多方奔走，才保住了贾南风的妃位。这里可以看出，杨氏外戚，为了自己日后的权势，已经卑鄙到了连自己外甥的亲骨肉死了都不顾的程度了。

而且这件事情从始至终，作为孩子父亲的司马衷竟然一句话都没说过，恰恰是这一点，让我更感觉到司马衷的痴呆并非真实，因为痴呆的人一般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儿子被人搞没了，如果他真是个至纯的傻子，反倒不会如此冷静，更应该大哭大闹才对。面对自己亲骨肉被残害致死，他都没有任何表示，可见他已经被母家和妻家欺负到了怎样一个地步，别说政治自由，甚至连一般昏君的“荒淫无道”他都不敢做！如此一来，他除了顺从这些权利集团之外，还能做什么？除了整体装疯卖傻的混日子，还能做什么？

所以我认为，司马衷倒未必是个真正的白痴，可能不算聪明，但至少智商还在及格线以上，而是有一定政治眼光，但却没有政治智慧。面对自己强势的母族和妻族，他既没有办法树立自己的威信，也没办法改变自己的生态状况。而外面朝臣，比如卫瓘，想要攻击贾家后党，但是却又无法逾越杨家外戚的障碍，于是只能选择恶意中伤太子，说他傻、资质不够，并且满世界散布谣言。这对于已经处境艰难的司马衷来说，正应了“虱子多了不咬”这句话，更是一切由他，懒得理。

再到后来贾南风专权，导致八王之乱，天下人更是把她恨到骨子里。如此一来，氏族恨屋及乌，更是抓住了一些宫闱传言大肆渲染，司马衷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傻子，说起来也够冤的。

真算起来，司马衷并不傻，真正傻的是他的父母妻子，他们傻到看不到专权之后的纷争，看不到天下不稳的事实，只把眼光盯住眼前的利益。就在司马衷继位之后，贾南风将杨氏一族在官场上的势力连根拔起，倒行逆施，秽乱后宫，盲目夺权，终于让刚刚稳定的天下重新陷入大乱，并最终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并且让整个民族背锅，这才是真正的白痴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