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丨李颖：半小时（短篇小说）

半小时（短篇小说）

文/李颖

他和她又吵架了。结婚二十多年，他们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羡煞他人。他什么事都能包容她、迁就她；她什么事都力挺他、依赖他。常言说得好，牙齿和舌头也有磕的时候。他们像大多数夫妻一样，也会吵架。总是在他低头认错和道歉中，不消半小时准能和好如初。每次和好后，她躺在他怀里，眨巴着一双不染尘世的大眼睛，问，为什么对我好？他总是自嘲地说，没办法，谁叫我对你一见钟情呢？乐得她对他又是亲又是吻，她很享受这样的回答。这样的回答，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天大的事，只要他一道歉，她的心就跟着软。像正在吹气的气球，手一松就瘪了。

这次吵架，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吵得空前厉害。其实，说起来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天，她在单位受了点小委屈。回到家，她看到早餐时的饭碗还摆在桌上，二话没说就拿到厨房去洗。谁知锅上的米粒像用焊锡焊在上面，纹丝不动。她用抹布擦，用手抠，都无济于事。不一会儿，手指便磨破了。她一下来了气，埋怨他说：“这人也够懒的！吃了饭不知道把锅泡上。午饭不吃了吗？”抱怨归抱怨，她一刻也没闲着。

半小时后，她刚手忙脚乱地把饭端上桌，他回来了。她给他盛了一碗饭，像卸下一块重物似的舒了一口气。他接过碗，埋头吃起饭来。她忽然像受了很大的委屈，这人怎么这样？没看见我满脸汗水吗？怎么能对我的付出视而不见？于是，她没好气地质问他：“早上为什么不把碗洗了？”“对不起，单位临时有点急事来不及洗。下不为例。”他抬起头，难为情地朝她笑了笑。“没时间洗，泡泡总可以吧？弄得我差点误了午饭时间。”她一边擦额头上的汗，一边说。他这才注意到她满是疲惫的脸上汗水潺潺，他连忙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抱歉地说：“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注意。”她看了他一眼，脸色缓和了一些。吃着吃着，他突然“哇”的一声，捂着嘴朝厕所跑去。“怎么啦？”她一脸不解。“这菜有点咸，下次注意点。盐吃多了会伤……”他指着那道菜喋喋不休。他的话还没说完，她腾地站起来，指着他咆哮起来：“就知道当评论家。你做得好为什么不做？”说罢，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见她哭了，他愣住了，手指僵硬地停到半空中，表情甚是尴尬。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安慰她：“别、别生气嘛，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可不买他的账。平时积压在那里的不快与委屈，像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而下，她一边哭一边说：“在单位累不说还要受气。在家里也不让人清净，还让不让人活？”“我只是善意提醒，没别的意思。你怎么啦？”他发现事态的严重，连忙为自己辩解。“我的命真苦啊！别人一下班就有饭吃。哪像我，你父母在家耍也不给我们做饭。我每天忙得像个陀螺，他们心疼过吗？”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恨不得把所有苦水一股脑儿倒给他。听她数落起自己父母来，他心里虽然不痛快，但还是善意提醒她：“我们吵架别扯上父母好吗？”在她听来，他的话带有挑衅的意味，她怎肯善罢甘休？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色道：“就扯你父母了，你想怎么样？”

她的话像一根点燃他肝火的导线，怒气不可遏制地从肝边窜出来。他腾地站起来，指着她说：“你简直不可理喻！”她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他：“我就是不可理喻！你想怎么样？”俩人互相顶起嘴来，翻起许多陈年老账，话越说越狠。见他不让她，她气得把碗一推，嘤嘤地哭起来。见她哭了，他心烦意乱，铁青着脸坐着，一言不发。她被彻底激怒了，一边跺脚，一边气急败坏地朝他喊道：“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和你离婚！”说完，砰地一声关上门，咚咚咚地跑下楼。

见她摔门而去，他愣住了。他颓丧地坐在沙发上，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空了。结婚二十多年，她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没离家出走过。在他心里，她贤惠又勤劳。每天下班回到家，她已经把饭菜端上桌等他了。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你今天怎么啦？他问自己。一点小事至于和她闹成这样吗？我成天忙于工作，对家里照顾不周，她发泄发泄有什么？我何必跟他计较呢？想到这里，他越发不安，连忙给她拨了一个电话。谁知电话在桌子上响亮地叫起来，他吓了一跳，心里一阵慌乱。他想，如果半小时她不回来，我得去找她。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

她来到街上，八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路上行人稀少，都躲到家里吹空调。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板。他今天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想着想着，她偷偷抹起眼泪来。迎面走来一个老妇人，慈爱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走路。她眼里的同情深深灼伤了她，让人同情的滋味很不好受。她赶紧把泪水擦掉，加快脚步往前走。一会儿，汗水顺着脸颊和脖子往下淌，身上湿了一大片。她心里的火，在酷热的天气里像发了酵一样，烧得她浑身难受。大夏天的，我为什么不在家里呆着？要走也该他走，她后悔跑出来。她一边自怨自艾地走着，一边埋怨他。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一个小商店门口，碰见一个小孩拿着冰激凌笑眯眯地从她身边跑过。小孩的笑，像一股清流，流进她心理。她心里涌起一股凉意，想起他第一次请她吃冰激凌的事。

她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工资才几十块。平时她用钱都是精打细算，舍不得浪费一分钱。偏偏她又爱吃甜食，见了冰激凌更是挪不开步。可一个冰激凌要一块多呢，每次她都咽着口水离开。后来和他认识后，他知道她爱吃冰激凌，每次上街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买。拿着冰激凌，她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像一个渴望水晶鞋的灰姑娘。她舍不得几口把冰激凌吃完，吃一口就闭上眼睛回味一下。没想到冰激凌眨眼间化成了水。她心痛地直跺脚。看她可爱的萌样，他毫不犹豫地给她买了一个。她破涕为笑，羞涩地对他说：“你真好！”想到这里，她觉得嘴边还残留着冰淇凌的甜香，心里涌起甜蜜的感动和温暖。她知道他很爱她，什么事都由着她、满足她。那时，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想到这里，她反思起自己的行为来。他从未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可是，一个巴掌是拍不响啊。弄成现在这个局面，怪我一个人吗？明知我有情绪，他哄一哄我，满足满足我的虚荣心不就得了，为什么非要和我对着干？想到这里，她又来气了。我就不回去，我要好好气气他。她一脸得意地朝前走。

太阳转到正东方，天热得像蒸笼，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浸泡在太阳的淫威里。她热得无处躲藏，心里的委屈像平地涨起的洪水又冒了上来。他真够狠心！这么热的天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叫我回去。她伸手一摸，发现走得匆忙竟忘了带手机。他知道她有头晕的毛病，每次出门都要千叮咛万嘱咐：手机带好，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呼我。想到这里，她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意，他对我比对他自己还要关心。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居然嚷着要离婚，她抿着嘴偷偷笑了。忽然，她记起他有高血压。这么热的天，万一他着急血压升高怎么办？她开始紧张了，感到有只手紧紧揪住她的心。我得打电话问问，她四下搜寻。这时，迎面走来一对说说笑笑的小夫妻。“能不能把您的电话借我用用？”她刚张嘴，忽然又闭上。别人会借给我吗？也许会笑话我呢。算了，她苦笑着摇摇头安慰自己，他不会有事，别自己吓唬自己。

她信步来到街边花园，天空像善解人意似的忽然挂起一阵凉风，树叶跟着翩翩起舞。她惬意地坐在长椅上，欣赏起花园的美景来。不远处，一株淡紫色的紫薇花舒展着曼妙的身子，轻柔地跳起舞蹈。到处都是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正欢。她像受到感染似的，心情一下舒缓起来，不知不觉间嘴角露出了微笑。生活多美好啊！我何必要自寻烦恼呢？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值得吗？她心情极度释然，对他一点怨恨都没有了。我得回去，他该着急了。想到这里，她飞快地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见桌上的碗筷收拾得干干净净，盘子里摆着切好的西瓜。见她回来，他眼神发亮，连忙迎上前拉着她的手，幽默地说，回来了？我正准备写寻人启事呢！这目光和幽默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安慰。她歉意地接过他递来的手机，一看时间，自己离家刚好半小时。

作者简介：李颖，笔名影子，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曾在《格调》《星星》《上海散文》《四川日报》《四川工人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和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风从故乡来》和童话集《柳叶姑娘》，著有小说集《那片花开》。《风从故乡来》获第二届“南充散文奖”和第四届“四川散文奖”。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责编：陈泰湧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