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的抗战·红旗谱三部曲丨烽烟淬笔绘红旗

梁斌。 散襄军供图

盛夏，蠡县辛兴镇梁庄村。天空湛蓝如洗，干热的风裹着草木芬芳，拂过冀中平原。土地变得滚烫，像燃烧过一样。这里，是抗战文学巨匠梁斌的家乡，是《红旗谱》里那场永不熄灭的烽火点燃的地方。

7月21日，梁庄村村口的《红旗谱》人物群雕。河北日报记者肖煜 摄

走进梁庄村，村口一座人物群雕跃入视野。一个头裹毛巾的老农挺着胸膛、双眉紧蹙、手握铡刀，目光里仿佛燃着一簇火苗。在他身后，三个农民和一个知识分子，有的手握镐头，有的攥紧拳头，神情坚毅，仿佛随时准备为脚下这片土地与自由而抗争。

侠肝义胆的朱老忠、信念如磐的贾湘农、淳朴隐忍的严志和、热血勇毅的运涛、心向光明的春兰……他们从梁斌的《红旗谱》《播火记》《烽烟图》中走出来，讲述着这片革命土地的红色记忆。小说中那些可歌可泣的人物在战火中锤炼出的坚贞、勇毅、博爱、自强精神，从脚下土地的肌理中升腾而起，渗入我们的血脉，成为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心灵深处奔涌不息的力量。

《红旗谱》封面。

“挥动笔杆做刀枪”

“县监狱门口，警卫森严。李霜泗戴着手铐脚镣，在一班警察和保安队的押解下，一步步走出来……”在梁庄村红旗小区的红旗书画院，76岁的田文周老人刚刚放下毛笔，为来上书法课的孩子们讲述小说《红旗谱》三部曲中的故事。

田文周老人擅长书画，常用自己的方式为村里的孩子们讲梁斌和他笔下的故事。他捧着《烽烟图》连环画，绘声绘色地讲述严萍智救江涛、李霜泗之女法场夺人等小说里的惊险情节。孩子们听得入神，把那段永难磨灭的烽烟岁月，刻进了心里。

“在我们村，上至白发苍苍的老人，下至刚懂事的娃娃，没人不知道梁斌和他笔下《红旗谱》三部曲中的故事。那些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故事中的人物和他们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舍生取义的爱国情怀，在一代又一代的村民中传颂。”每每讲起故乡与文学的这段情缘，田文周老人都显得特别自豪。

梁庄村街道两侧一幅幅《红旗谱》墙画渐次呈现，宛如时光的卷轴，将《红旗谱》三部曲中的故事娓娓道来：朱老巩大闹柳树林、江涛慷慨激昂宣传革命思想、贾湘农等组织高蠡暴动……它们不仅在主街墙上流淌，还在小巷转角悄然浮现，整个村庄都沉浸在英雄史诗的气韵里。

梁斌笔下一幕幕不朽的文学图景，与梁庄村所代表的冀中平原，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这片河流如织、青纱似海的故乡热土，牵起他文学的浪漫情思；而烽火硝烟的战斗经历，又让他对蕴藏在这片低平开阔原野上的热烈与刚强，体会得比别人更为深刻。他倾听过保定二师学潮师生的呐喊和高蠡暴动的枪声，感受过卢沟桥畔的炮火轰隆和陈庄歼灭战的硝烟弥漫……冀中平原上每一次战斗都闪耀着英雄的光环，吸引他为这片土地书写。

保定二师七六惨案和高蠡暴动失败，对梁斌影响极深，是刺在他心头的“两棵荆棘”。梁斌说：“自此以后，我下定决心，挥动笔杆做刀枪，含着一生的辛酸向敌人战斗。”

“夜深了，远远传来滹沱河里呜呜咽咽的水流声，那是渗彻人心的、几千年来永恒不变的、被压迫人们的心声！那是几千年来，永恒不变的、反抗的力量！”梁斌文学馆里，一束灯光落在梁斌手稿上，参观者的目光聚焦在这件文物上，不断感受着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中华民族危难时刻不屈的信念。

“《红旗谱》三部曲正是梁斌以其经历为基础，创作出来的具有燕赵风骨的文学作品。”在天津梁斌文学研究会会长宋安娜看来，《红旗谱》三部曲对冀中平原抗日战争烽烟初起的时代背景、社会风貌和历史进程，作了高度的艺术概括和真实表现，深刻反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农民阶级在民族危亡紧要关头的思想觉醒和义不容辞肩负起抗日救亡历史使命的重大主题。

宋安娜说，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的长篇小说《红旗谱》，至今已经出版发行1000多万册，被改编成话剧、影视剧、京剧、连环画等众多艺术形式，翻译成俄、日、英、法等多种语言传播海外。书中的人物与故事跨越时空，走进千家万户。

梁斌笔下那条激流奔涌的滹沱河，如今已变得碧波荡漾、澄澈如镜。流连在垂柳拂堤、芳草茵茵的河岸，游人笑语飞扬，孩童自由嬉闹。长椅上沐着暖阳闲话家常的老者，思绪中有惬意满足，却也一定难忘那段家国命运中的烽烟岁月。

《播火记》封面。

“续写时代烽烟图”

高阳县北辛庄村南，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高蠡暴动纪念馆内庄严肃穆。高蠡暴动殉难烈士纪念塔以八棱三层、砖木结构的独特造型，屹立在村中。塔底碑亭，三块纪念碑铭刻着十七位烈士的英名与暴动领导人宋洛曙、蔡书林两位烈士的传记。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冀中地区是保卫华北、坚持抗战的重要阵地。这里的人民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怀和反抗精神，他们不甘心被奴役，积极投身抗日斗争，参军、送粮、传递情报、掩护伤员……用血肉之躯筑起“军民一心”的铜墙铁壁。

《红旗谱》三部曲以抗战为历史背景，围绕二师学潮和高蠡暴动展开叙事，其中许多人物都是在炮火中提炼出来的。为了突破敌人的包围，朱老忠、严志和给二师学生送米送面。学潮失败的第二天，朱老忠装扮成三轮车夫，从教会医院救出张嘉庆；二师学潮遭镇压，严萍躲避搜捕，在万顺老店掌柜的帮助下来到乡下；乡亲们听说张飞同志又带了队伍来，有的送咸鱼，有的送腊肉，有的送梨……梁斌以饱含深情的笔触，真实描绘那段烽火岁月中革命者与人民群众不可分割的鱼水情。

梁斌的儿子散襄军回忆起父亲对冀中人民的深厚感情时激动不已：“父亲常说，他永远忘不了农民父老在几十年战斗生活中对他的影响和教育。不能忘记民族解放战争中，广大农民父老不怕牺牲他们的身家性命，献出他们的一切；不能忘记吃了他们多少小米；不能忘记坐了他们多少渔船；不能忘记睡了他们多少热炕头；更不能忘记领导人民浴血奋战的八路军将士。”

在蠡县梁斌黄胄纪念馆，《红旗谱》《播火记》《烽烟图》不同版本整齐排列，泛黄的纸页间流淌着文学的力量。讲解员深情讲述：“在枪林弹雨中，梁斌一手持枪，一手秉笔，用不同的本子记录群众语言、民间故事、战斗英雄。展板上的这段话显示了梁斌以笔为刃、以文铸魂的坚定决心——从1927年参加革命至今，多少参加革命的仁人志士、战友、同学都为了人民的事业牺牲了，我能够活下来已经是有幸了，我要用我的笔，把那些在党的领导下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流血牺牲的英勇事迹写下来，留给青年一代，让他们永远不要忘记！”

于是，梁斌把自己在战斗中观察的一切、感受的一切，融会于小说中——他要让时代最昂扬的身影永远活在书页和墨香之中。在《一个小说家的自述》中，梁斌记录了其作品中一些人物的原型：把“出水才看两腿泥”当成口头禅的朱老忠，源自博野县一位姓宋的老人，他家三个儿子都为革命事业献出了宝贵生命；“运涛”这个人物的身上，流淌着梁斌外甥刘玉昆的血性；“江涛”则融入了梁斌自己的思想成长与人生经历；“张嘉庆”是根据梁斌的老师张承曾的出身、性格写成的，“贾湘农”则凝聚着大革命时代中共北方局两位视察员和引导梁斌走上革命道路的几名共产党员教师的风骨……这些人物带着真实的温度与力量，走进无数读者心中，散发着历久弥新的文学魅力。

“读《红旗谱》知初心滚烫，承革命志续奋斗华章”“一字一山河，愿以文为刃，续写时代烽烟图”“从朱老忠的铁拳里读懂担当，在滹沱河的涛声中学会坚强”……在梁斌黄胄纪念馆留言簿上，不同笔迹倾吐着滚烫的心声。这些留言，有对梁斌“一手持枪、一手秉笔”革命生涯的深深敬仰，有从《红旗谱》三部曲中汲取的奋进力量，更有对“以文为炬、以笔为枪”精神的矢志传承。

《烽烟图》封面。

“弦歌高唱红旗谱”

梁庄村梁庄小学，两层高的红色教学楼坐北朝南，楼体向东西两侧伸展，如同张开的坚实臂膀，将师生们紧紧拥入怀中。这所落成于1996年5月的小学，是梁斌个人捐款50万元修建起来的。

当病榻上的梁斌将装满50万元现金的提包交给前去求援的村党支部书记时，他不忘嘱咐：“别告诉孩子是我个人捐的，就说是县委、县政府建的，让孩子们感谢党和政府。”

彼时，梁斌已两次病危又转缓。后来听闻梁庄小学落成，他欣慰地笑了。同年6月6日，梁斌为乡亲们题写了“梁庄小学教学楼”七个大字。6月20日，梁斌溘然长逝。

斯人已逝，文学家与他奉献过炙热情感的土地之间的情缘，却远未落幕。

记者采访时看到研学队伍走进梁斌故居、梁斌黄胄纪念馆，孩子们仰着脸认真听着讲解，眼神里的光，恰似当年冀中平原上星星点点的火把。梁斌和《红旗谱》的故事像一粒种子，在孩子们心中悄悄发芽。

“弦歌高唱红旗谱，壮志已酬播火记。”“朱老忠举旗，抗压迫、争自由，热血染红平原色；后来者接力，守初心、担使命，丹心照亮新时代。”“赤笔绘山河，谱就红旗昭日月；丹心照古今，传承星火耀乾坤。”在红旗书画院，一幅幅出自梁庄村村民的书法作品，正以最质朴的方式延续着烽火岁月里的精神。

保定学院校史馆，一本被无数青春的手掌摩挲得边角残缺的《红旗谱》默默诉说着那些与青春和理想相关的故事。

“让青春之花绽放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自2000年首批15名毕业生远赴新疆且末县支教始，保定学院一批又一批学子薪火相传，将根扎进西部广袤大地，潜心育人。2024年，又有15名青年学子踏上西部支教之路，他们与当年七六护校的学子们，在不同时空坐标上，共同绘就了中国青年堪当大任的壮丽画卷。

从《红旗谱》三部曲泛黄书页间升腾起的烽烟，早已沉淀为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力量。它融入潴龙河畔翻滚不息的麦浪，融入梁庄小学书声琅琅的红色楼宇，融入保定学院学子西行支教的坚定步履，融入每一个在平凡岗位上传承着那份坚贞、勇毅与担当的后来者心中。

这力量，是历史的回响，更是面向未来、永恒的生长。（河北日报记者 肖煜）

作家说

“红二师”的两棵树

尘世中有些事就像一棵树，一旦在人的生命中扎根，就再也无法拔除。

位于保定市西下关街的河北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旧址建起了纪念馆，迎门是两棵枝叶葳蕤的银杏树——但在每个二师学子心中，它们其实应该是两棵大杨树。《红旗谱》里写严萍去学校找江涛，传达室里的老传达韩福告诉她江涛在养病室，让她去那里找。之后作者梁斌顺着严萍的视角写道：“第二师范有个高大的门楼，进了门是一条甬道，甬道两旁有两行小柏树。迎着门有两棵大杨树，树下是一圈花墙，风一吹，大杨树的叶子豁啷豁啷地响。”

我在这里上学时，校名已改成河北保定师范学校。当时大杨树的树皮已经老到斑驳，靠近根部的地方甚至已有朽烂脱落的迹象，但这丝毫不影响它们挺拔的身姿。因为这两棵树，二师的文学社即名“白杨树文学社”。我那一届，语文组的闫清洲、路克修先生轮流担任指导教师。他们向文学社新成员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去图书馆借来梁斌的《红旗谱》三部曲，至少认真读一遍。我至今还记得，当我拿到《红旗谱》时，才知道这部小说在学校里如此受欢迎：由于太多人看过，这本书品相简直可以用“破烂不堪”来形容，封面污迹斑斑，四周翘页卷边，像一件出土文物。图书管理员告诉我，这已经是书库里仅有的一本了，其他的都借出去了。管理员抽出插在最后一页的《借阅登记卡》让我签字，我却发现卡片远比书要新很多——借阅的人太多，卡片隔不久写满了，就重新换上一张新卡。

二师的师生喜欢读梁斌的作品，不仅仅因为文学和审美，还因为感情。

梁斌是二师的校友，《红旗谱》写的是发生在校园里的革命事件。在1932年暑期的爱国护校斗争中，13位进步学生牺牲，酿成了震惊全国的七六惨案。由于梁斌是亲历者，他笔下的二师学潮就像客观历史记录，再现了斗争的惨烈场景。在战斗中当场牺牲的邵春江、马善修和两个多月后英勇就义的曹金月、杨鹤声、刘光宗等被他写进小说里，连名字都未改。

真实，是小说打动人心的根基。

校园南端有一座烈士碑亭，历届学生入学教育第一课，就是向烈士致敬，在纪念碑前聆听革命者的光辉事迹。那时，每当想到牺牲在白杨树下、年纪和我一般大的前辈校友，曾经在我每天生活着的校园里栉风沐雨、抛头颅洒热血，心里便升起一种无言的悲壮与崇高。

二师学潮本质上是一场抗日救亡运动。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陷，二师学生积极宣传抗日、声讨国民党反动派的不抵抗政策，国民党当局试图解散学校，师生们不得不奋起反抗。在此之后，大批师生走上革命道路，他们成为书中的贾湘农、张嘉庆、运涛、江涛、严萍等，到农村去播撒革命的火种，于是有了《播火记》；七七事变后，他们又走向广阔的华北农村，动员农民准备抗战，于是有了《烽烟图》。

革命，一直是二师的传统。五四运动后，这里始终是河北地区革命活动的策源地，中共保属特委秘密设在该校，特委的领导是学校的师生。因为传统，也因为牺牲，二师有了“红”的属性。二师学潮之后，“红二师”在保定成了一个耳熟能详的固定称谓，一直到今天——这也与《红旗谱》三部曲特别是《红旗谱》的流传是分不开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歌。离开母校很多年了，始终放不下那两棵早已不在的大杨树。每年会找一个时间去纪念馆，从高大的门楼下穿过，在院落里找寻前辈的身影，打捞自己的青春记忆。有风吹过，仿佛仍能听到“豁啷豁啷”的声响从云端传来……

（桫椤 作者系《诗选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