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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赵先超
我叫白泽,家住昆仑泰山。王母命我在长勺寨与立柱顶之间的毕家台开了一家酒肆,这是毕家台第一家圆顶石木建筑,酒肆里面,一边是酒,一边是陶器、玉器,石斧、骨镞及锨、镢、锄等农具。来喝酒的,就把部落里的粮食或陶器带过来换酒。
王母给我安排的真实职责是“唱诗人”,我负责把各部落的消息带给王母,再教人族唱诵王母唱诗令。我每个月去一趟昆仑泰山。
一
夕阳西下,我坐在酒肆门口听凤凰的叫声,吕妭来了,在毕家台她酒量最大。我酿的粟酒,水取自昆仑泰山顶上的瑶池,清冽醇厚,酒劲奇大。她一袭青衣,周身有凤凰清鸣。她喝酒不用黑陶高柄酒杯,也不用陶鬶,直接用陶钵,有时也用我这里最大的陶器——白陶三足盉。
“白泽,我今天见鬼了。”吕妭一脸迷惑对我媚笑。
她白天去了一趟空桑山,在一片流沙中追一头刚会跑的小白象,“你知道,我们这一带气候越来越干旱,大象已经减少了。”追着追着,象没了,远方闪出一只玄鸟,“我拿着水晶石砸过去,没有动静了,等我跋涉过去,你猜咋滴了?”
“遇到一个外族人呗。”
“你咋知道?”
“我们这里都是蛇人,你看到了鸟人。”
她喝了三个三足盉,趴桌而睡。
夕阳不见了踪影,凿齿部落的半穴土房升起炊烟。有女骑羊归家,每天这个时刻,是我坐在酒肆门口听凤凰唱歌的时刻,恰好也是毕霞归家的时刻,每一次经过酒肆,她都不抬头,我也总是在听吕妭的凤凰唱歌。
第二天一早,打开门,酒肆门口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子。凿齿部落严格规定,外族人入境格杀勿论。男子嘴唇干瘪,昏迷多时,身上背着一张弓,梓木烧制,显然从南方而来,裸露的胸脯上烙有一只玄鸟。
我当然没有不死药,王母不会给我的。即便有,我也不会给他使用,犯不着违背凿齿的部族规定。于是我回屋,吕妭跟进来:“偏偏遇上,偏偏不忍。”
在酒肆后房,我和吕妭把男子用藤条捆绑起来,放在蒸酒陶锅上七七四十九天。每天定时热蒸,他的头骨有一处溃烂的伤口,如果不处理,必死无疑,处理也可能死得更快,我还是拿起了骨凿凿掉溃烂处,然后对伤口烧燎,每天热蒸完,把他抬到土炕上,死牛一样,一动不动……又四十九天后的一个深夜,吕妭靠在土炕边睡着了。突然起雨,酒肆有点漏雨,本要打在吕妭脸上,却被这男子坐了起来用手接住雨水,两手交换,直到吕妭第二天睡醒。
他跟我说了第一句话:“我的玄鸟呢?”他姓姒,叫姒俊,来自遥远的河姆渡,家乡遭遇洪水,一路北上,经过葛山尾,北上曹夕山,还到过花厅古国,最终昏倒在空桑山。
唱诗云:路很远,繁星伴,跋涉荆棘,不怕双脚软,玄鸟引路,一峰又比一峰险。
二
立柱顶是一座高山,方圆四百里,高六千仞,山顶立柱再高一千仞。此山与昆仑泰山、蒙山三足鼎立,其北、东、南皆海,山下长满藤条,长可达三百里。
七月,稻子成熟,我看见,吕妭和姒俊高高兴兴在稻田里追逐,族人都在忙着收割水稻。凿齿部落本来不种植稻子,自古来只种粟、养牛羊。
三年前惊蛰,在毕家祭祀台,十巫在此祭祀,摆好一只纯色的黑狗和一盆从食水河里抓的鲬鲬鱼,十巫面向天荒烛龙之眼十拜,再面向昆仑泰山十拜,我面向凿池部落宣读王母唱诗令:天降俊鸟,驯稻为生,大利凿齿。
自此,姒俊在凿齿部落居半穴朝南,为凿齿驯化水稻。凿齿说,三年收获不了水稻,杀俊祭昆仑。
毕家台,聚集着两个部落,一为莱族,一为泰族,两部落原本一支,都是从西面而来,部落图腾都是白蛇,经过长期内战形成两支,一支居立柱顶东,一支居立柱顶西。居东者操软语,吃食河之水;居西者操硬话,吃汶河之水。
王母跟我说过,两部落从王母氏族第十代开始就争乱不休,到了她,王母第50代,她一定要平息两族争斗,最终扶持了一个年轻男人,她让九天玄女帮他统一了莱泰两族,统称凿齿,图腾为白蛇绕蟠桃。
夜。立柱顶山巅高耸的立柱下,吕妭偎依在姒俊怀里,指着从立柱顶发源流向东西不同的两条河问:天下河水都东流,为何独有汶河西去?“在河姆渡时,我们部落和平相处,没有杀伐,我的母亲们说,天下终究归于一河。”
翌日。凿齿大婚日,毕霞从家里出来,坐着她的山羊。头上蒙着一块红布,经过酒肆,我分明看到她想扯开红布,最终还是没扯。在凿齿部落,这是第一次女人出嫁到男方家,凿齿是被王母册封的第一个男性部落首领,因为他带领部落造出了农作器具,他还在长勺寨南部山腰发现一种金属矿石,王母以前从未见过那种矿石。
毕竟第一次男娶女嫁,凿齿部落接连庆祝了三天三夜。第三天的下午,王母的贺礼姗姗来迟,是一个特大陶牛角号,还有一个彩陶钵,上刻白蛇绕蟠桃的图案。王母非常喜欢凿齿献贡的蟠桃,为此凿齿不惜出动十个聚落驻守肥子古国,专门为王母种蟠桃,每次去送蟠桃,王母的三只青鸟飞来携凿齿飞越火山和弱水。奇怪的是,彩陶钵上有一个开裂的缺口。
第三天晚上,吕妭醉醺醺来到酒肆,说方圆四百里的人都来了,唯独你没来。我回:“我不是人,你看我的山羊胡子就知道了。”吕妭说:“你不仅是羌人,说话也真呛人。”她又说,凿齿当众宣布,今后毕霞不再牧羊了,就在家里伺候好凿齿就可。
以前,每天看到毕霞骑山羊从酒肆走过,我以为这就是生活日常。连续三天,我没有再看到她,我也没说一句话,我就坐在门口,突然瞥见以前一只做坏了的黑陶瓶,瓶身上有几个小洞,我顺口吹了一下,竟然发出了声音,有韵律的声。我就不停地吹,吹了整个夜晚,后来吕妭说,当夜原本来袭击凿齿部落的东嵎人都停止了进攻,放下武器哭泣起来,然后返回东嵎。吕妭又说,她的凤凰们都哭了,“你吹的歌声就叫《凤凰逑》吧。”
三
姒俊和吕妭经常来酒肆和我聊天,我和吕妭喝酒,姒俊就自言自语说河姆渡的事。他觉得凿齿部落很落后,吕妭让他小声一点,别让凿齿听到;姒俊说我不怕,我也说我不怕。吕妭说她怕,一想起一件事就怕。
成功驯化水稻后,姒俊又尝试节令种植,长勺寨周边,他发现了一个最晚的粮食种植日,他把这一天定为芒种,意思是过了这一天,再种庄稼就无收成了。
姒俊带领的小聚落“玄夷”逐渐在凿齿部落壮大,“玄夷”不像其他聚落,不善饮酒,喜欢发明创造,我这里的黄酒就是姒俊帮我研制出来。他命名为“花雕”,因为他制作出黄酒的小口双耳壶上雕刻了一个图案:一只玄鸟朝着向日葵飞翔。
凿齿逐渐发现,他的部落指令在“玄夷”越来越难以推行,有一次,凿齿一手拿石钺,一手持鬶喝酒,怒骂:“玄夷”如果再不执行拔牙令,灭之。
冬至。汶河结冰,獐子进入发情期。凿齿部族举行盛大的拔牙祭祀礼仪,不管男女一到成年,必须把门牙凿掉,“凿齿”的部落名称就是这样来的。凿齿部落经常有孩子被獐子的长獠牙袭击,传说獐子不会袭击拔牙的人。
这一次的拔牙,吕妭名列其中,十巫一手拿着骨凿,一手拿石锤,给每一个人敲打着牙龈,等牙齿松动了,就停下来。后面还要由族人陆续敲打至九次,直到牙齿完全脱落。我一边平静地喝着姒俊发明的花雕酒,一边听着族人鬼哭狼嚎的呐喊声。姒俊向十巫和凿齿祭拜后,坐在凤凰山摸摸石上,面向西方一言不发。又望向苍穹,玄鸟盘旋在高空,叫声悲鸣,吕妭养的凤凰与玄鸟飞翔在一起。
拔牙仪式结束的当天晚上,部落里都不再有篝火舞会。家家早早关闭柴门,熄灭柴火,老人们团聚在一起祈祷凿齿庇护,并在每家的灶台摆放贡品,祭拜昆仑王母和天荒烛龙。
每次拔牙仪式也是凿齿威望又一次达到顶峰的时刻,因为只有他才能与獐子对话,保护部落繁衍。獐子还能送他獠牙,凿齿脖颈上已经挂了十三颗獠牙。但是,这次拔牙仪式,我看得出凿齿内心稍有隐忧,他瞥见姒俊坐在摸摸石上,摸摸石坐落在凤凰山之巅,这山在立柱顶和长勺寨之间,是毕家台的神山,没有人能徒手爬上摸摸石,这里传说也是凤凰筑巢的地方,吕妭捡到的凤凰蛋就是从摸摸石上不慎滚落下来的。
我还知道有一件事,凿齿并不知道。凿齿一直致力于打通部落和昆仑泰山的关系,等闲事却不甚关心。私下里,其他好几个小聚落,诸如赢、牟乃至远方的淮夷纷纷自愿加入“玄夷”。在玄夷,姒俊发明的连排地上房可居更多人,也能更好地抵御外来侵略。“玄夷”的女人们更是头戴四连玉环,梳头用象牙梳,耳坠、骨簪、指环、臂饰已是平时装扮。有的人家,女人可带孔雕花骨珠及绿松石胸饰。
翌年寒食,弃母山。一年一度的“弃母”仪式开启。在凿齿部落,自古来因粟产量少,难以养活更多人,凿齿规定本族人年过六十,一律送到弃母山的山洞里。把老人放进去,洞口每天堵住一点,第七天全部堵死。
吕妭之母正好六十岁。姒俊曾跟我说:“你能否去跟王母禀报,我已经驯化了水稻,凿齿部落可以养活十倍的人,弃母令该取消才对,一个连母亲都不赡养的族群会灭亡的。”我说:“王母怎会听从你一个凡人的主张?”姒俊反问:“那她为何对凿齿言听计从,白泽,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我只是一个造酒的,只是一个唱诗人。”
第七天。部落的人们平静而惊愕地看着凿齿发出最后的指令:堵死门。突然狂风大起,山下的汶河水掉转流向从西向东流,众人大惊,一个声音从天而降:“汶河倒流,天地共怒;无孝之行,罪在凿齿。”
但见姒俊站在山顶,身背长弓,腰缠藤条,手持一把巨斧,斧柄是昆仑泰山蟠桃园蟠桃木打造,斧头一眼便知取自昆仑山玉石,昆仑山周围有弱水缠绕,外围还有火焰山拱卫,凡人是到不了昆仑山的。
姒俊大吼一声:“莱泰之族苦凿齿久矣,今,俊替王母行道。”
凿齿大骂:“料你存反心,不料这么早就开明牌了,悔当初,留你这个祸患。”
凿齿拨动脖颈上的十三颗獐子獠牙,山谷响彻獐子的怒吼。十三头巨大的獐子踏着尘土而来,朝姒俊扑过去。姒俊眼里有些慌张,獐子们围成圆圈,包围圈越来越小,近到咫尺。天空突降一群玄鸟与凤凰,向獐子冲过来,无数鸟喙啄向獐子的眼睛,令其四处散去。
凿齿见势不妙,手持弯骨刀朝姒俊杀去,二十回合之后,凿齿渐渐身处下风。他向西逃至立柱顶西侧一无名山,姒俊正当年轻有力,巨斧直接朝山顶劈去。大山从中间喀嚓断开,形成两个半边山,后世遂称此处为“半边山”。凿齿坠落深渊,姒俊挥出藤条,将其拉回,重重摔在弃母山洞口。“你要面对部落族人接受行刑。”姒俊一斧直取凿齿头颅,毕霞挺身而出,挡在凿齿前面,承受了致命一击。凿齿抱着毕霞大哭,毕霞缓缓说了四个字:“我想牧羊”,众人怔怔地站在那里,凿齿突然抱着毕霞跳下半边山,坠落过程中,他哈哈大笑,也说了四字:“长勺寨南”。
凿齿部落这场全体族人见证的“弃母”仪式,我猜到了开头,没猜到结尾。
众人冲上去,扒开洞门,抬出奄奄一息的妭母,吕妭与母亲喜极而泣。姒俊开山巨斧一顿猛劈,这个已经存在千年的弃母洞从此成为废墟一片。
毕霞就像一只蝴蝶,轻轻飞走,我俩一句话也没说过。恍然间,我又看见毕霞,骑着她心爱的山羊,牧羊回家,我还是坐在酒肆门口,这一次,我张开了嘴:“下雨了,进来避避?”她抬起桃花般的笑靥,说:“哪有雨啊,你看,太阳还没落呢。”
那天晚上,立柱顶下起了大雨。我做了一个梦:我坐在酒肆门口,一如既往地等毕霞下午牧羊回家,她就在经过我身旁时,她从山羊背上下来,我看见雪白的山羊,毕霞问我“你为何每天下午坐这里呢?”
我说:“你为何每天下午经过这里呢。”
唱诗云:我们错过一天再一天,总以为一天后面还有一天,为什么我们总在同一个刹那堪堪错过,又在不同的时空彼此怀念。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资深媒体人,现供职于电商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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