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船”启示录

本文转自：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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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意是女儿出的。小人皱着眉头抱怨：“每次聚会就知道吃饭，能不能换个花样？”我头也不抬：“还能换个啥花样？”“去乐园呀！”小人欢快地拔高了声音。“哈，外公已经80岁了！”“不要一开始就给自己设限，人家90岁的老奶奶还玩过山车呢。”小人一脸不服。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我，或许我可以让父亲体验一下。

我们去了乐园。在服务台，我执意租了一天轮椅，父亲开始面有难色，小声咕哝：“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吧？”我赶紧解释说，主要是为了方便，有些女孩子懒得走路，也租轮椅让男朋友推着玩。他不响了，乖乖地看我办好手续，坐上了轮椅。

路边有卡通人物蹲点，我把他推过去排队。“这是干什么？”尽管我事先已做过充分介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父亲还是有点不屑和不安。幸好工作人员及时解围：“叔叔笑一笑，挥挥手，跟小熊互动一下。再换个姿势，手叉腰。”姿势虽然僵硬，好在父亲依言照做。我趁机拍下他滑稽的样子。

有人售卖气球，五颜六色的泡泡在空中堆成一簇喜气洋洋的祥云，我赶紧推他过去，把他留在背景里独自“演出”。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漾起了笑意，遮住半张脸的口罩之上，我看到他一双弯弯的眼睛和招牌式的大招手。

在“海盗船”门口，我为游乐项目的激烈程度而踟蹰。父亲大大咧咧地说一句：“我还怕啥。”带着一股千帆阅尽的骄傲劲儿。船身摇晃几下，“哗啦”一声滑入水道，幽暗中亮起一盏航标灯，“杰克船长”摇头晃脑地讲起故事。“那是真人吗？”“是机械的。”一条巨大的海鱼从头顶游过，“那是什么鱼呀？”“章鱼。”“这个好，这个好！跟真的似的。”父亲不停地点评，像少年一样大声喊叫。那日游客少，船上只有我们父女俩和船头一对安静的年轻情侣。我感觉那不是喧哗，而是一个少年被囚禁了多年后的释放，终于敞开心扉感受自由和畅快。

一片黑漆漆的深邃中，海盗船迅速往后倒去，像是铁了心一般驰往旧时光。黑暗中，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身形和表情，我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担心他害怕，似乎我传递过去的力量能够帮助他的身体去抵御外界的侵扰。那只曾经掌控一切的铁腕利手，变得非常顺从，任由我紧紧地掌心相对，死死地五指相扣。正如古罗马人所说：“在所有的青年人眼里，父亲是多么严厉的法官啊！”这些年因为对父亲的惧怕，我与他鲜有肢体触碰，更遑论主动亲近。在风驰电掣的海盗船中，神经末梢变得格外敏锐，也许我太在意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这只手的孤独。

门被打开、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我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了。父亲兴奋地叨叨个不停：“太惊险了，太刺激了，一个字——值！”我挽着他的胳膊帮他站起来，问他身体感觉怎样，他一迭声地回答：“没问题，完全没问题。下次还来。”我感觉得到，他当兵多年练就的一身铮铮铁骨松懈了下来，那股叱咤人间、强硬一世的做派也软和了。

直到回家路上，他仍在比比画画，反复回味海盗船的惊险和乐趣：“好家伙，那么高那么大的浪，好像直接扑到脸上来，把人都埋进去……”

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外力去转移执拗、软化犄角，在假装彼此不在乎的时候，也许才真正放松了警惕、卸下了伪装。我把那天的照片发给父亲，许久，他回了我一条消息：谢谢你周到的安排和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发自内心地道一声，谢谢你！

我的眼泪奔涌而出。父母与孩子之间，计算感恩与亏欠已不重要，说出口和说不出口的情感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重要的是从此我们勇敢地放下心结，坦然面对。女儿乖巧地摸摸我的脸：“妈妈你怎么了？”我握住她柔嫩的小手对她笑笑：“以后的聚会你帮我们安排。”“那就郊游吧！”女儿欢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