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回家过年倒计时

文|黄廷付(农民工)

“黄师傅，什么时候回家过年？”“老乡，买到回家车票了吗？”“你们都准备了哪些回家的年货？”自从过了2024年元旦，这些问题就成了车间工友间最热门的话题。

最先抢到票的是老家在贵州安顺的老郭夫妻。他们的出租房和我在同一个小院，老郭说他们原本抢到1月19号的票，后来老家打电话说大伯病重，他不得不改成16号的票。那天是老郭夫妻俩上的最后一个班。老郭把手机上抢到的车票拿给我看，感慨地说：“我今年五十多，母亲也快八十了，虽然身体现在还好，但也大不如往年，我们想早一点回去陪陪老人家。儿子二十好几了还没结婚，不然我们早就回老家了。”老郭说完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继续忙活手中的事情。他脸上除了岁月带来的沧桑，表现得很平静。倒是他的妻子，昨天晚上去街上染了头发，买了新衣服，整个人精神焕发，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老郭临走前，特意到我的出租房坐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掏出一副卷好的春联递给我：“昨天去银行存钱，工作人员给我两副春联，我的那副已经贴好了，这一副给你吧！”“你咋不带回去？”我问老郭。“我们老家都是大门，这春联用不上。再说，我给母亲打电话，她说已经去集市上买了春联。”

大辫子是我们车间最年轻的女工，是接线工。主管说过几次，让她把辫子剪掉，她总是摇摇头，“如果把辫子剪掉，我怕回老家儿子认不出我了。”主管笑了：“你都出来打工一年了，你儿子才两三岁，你就是不剪辫子，他也不一定认得你。”大辫子白了主管一眼，“我天天下班和儿子视频，他就记着我的大辫子了。”

我问大辫子什么时候回家，有没有和儿子说？她摇摇头，“我们24号回去，我没有打电话给家里人说，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我问她：“你有没有看过岳云鹏在节目中说过的一段话？他在北京打工，有一次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没给家里人写信，也没给家里人打电话，他背着行李乘火车、转汽车，一路风尘仆仆地回到老家，当他敲开大门的那一刻，他的母亲当时愣住了。母亲连说，不中，不中，我不要惊喜，如果你提前一个星期告诉我你要回来，我就能高兴一个星期；如果你提前一个月说你回来，我就能高兴一个月。”

大辫子听了我的话，点点头，当场就掏出手机给老家打电话。当大辫子听到电话里婆婆笑着对她儿子说，“宝宝，再过8天妈妈就回来了。”大辫子的眼眶也红了，她转头对我说：“黄师傅，谢谢你，我听到他们的笑声了。”

我知道大辫子和她老公一起开车回去，那天上班路过她的出租房，看到她门口晒了好多香肠，估计有几十斤。我当时还笑她灌得香肠太多，吃到夏天都吃不完。她却摇摇头，说老家在山区，那边没人灌香肠，她要全部带回去，给公婆和亲友一起尝尝。公婆在家既要种地，还要帮她带孩子，也很辛苦。她每年春节后出来打工的时候，亲友们都会给他们很多年货。说到这里，她笑了，只是片刻之后，她又叹了口气，说回家开车要三十个小时，即使两个人轮换着开，都感觉很辛苦。有时候想多带个人帮他们一起开车，又担心人家带的东西多，车子里放不下。

这几天，车间里的人走了不少，但是工作量基本上没有减，连主管都带头在车间里干活了。我早上去上班，看到小胖妹一个人在机器上忙活。我在车间里转了一圈，没有坏的机器要修，就放下手里的工具盒去帮她。

小胖妹是云南人，她也买好了票，是火车票。我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小胖妹，为啥他们都提前回去了，你没提前？”她叹了口气，“我去找过主管，他说如果家里没有特殊的事情，不能早走，要不然扣1000块钱。”

“小胖妹，你坐火车要多久能到家？”“要两天一夜才能到家。”“那你为啥不买高铁票？听说高铁七八个小时就到家了。”“高铁票要七八百块钱，我买的火车票只要200多块钱。省下来的钱，我可以给老爸老妈买件衣服啊！”

“我看厂里通知，咱们厂过了年正月初九报到，还有300块钱开门红，你能回来吗？”“我才不来那么早呢，我要在家里陪老爸老妈。”“小胖妹，你真的很奇怪啊，坐高铁怕多花钱，厂里有开门红，你又不想来拿，哈哈。”

“黄师傅，我们出来打工，要干一年才能回家，我想在家多待一段时间。再说了，到自己手里的钱，我才会省着，那个开门红都不是我计划内的。你没看好多人为了回家都不要年货了吗？什么是家？舍不得离开的是家。”听了小胖妹的话，我不由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就在这时，女儿给我发来信息，说学校放假了，打算先来找我们，等放假了一起回老家。我顺手将这条信息给小胖妹看，她感叹道，“天下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心情，爸爸妈妈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哪怕是出租房，哪怕在偏远的山村。”

小胖妹后来才对我说，她已经交了辞职报告，明年想找一个有宿舍的工厂上班，这样一年光房租就能省下几千块钱。我问她为什么不等明年找到工作再辞职。她笑着说，“我提前打辞职报告，厂里也可以提前招工啊。再说，现在打辞职报告，今年一月份的工资都会给我结清的。老郭他们过完年来上班，他们的工资只发到去年12月份。”我点了点头，其实我知道小胖妹辞职肯定和她想回家没获得批准有关系，只是她没说出来，我也没有问。

厂里放假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是1月底，但能坚持到最后的只有几个人，都是离家相对近一些的。抢到车票的那一刻，他们的脸上堆满笑容。但大家依旧像往常一样工作，只是下班后，大家会跑到商场，提着大包小包，遇到后彼此开心地打招呼，掏出刚买的年货给对方看。

我一边干活，一边悄悄问主管，他们早走的人真的不给年货吗？迟来的人也不给开门红了吗？主管笑了：“那些干活认真的人，厂里肯定不会亏待他们。不过，这个不能和他们说，要不然人早都跑光了。你看，现在车间的订单还没完成，我们只能多辛苦一点了。”

工友小马问我，“黄大哥，你啥时候回老家？”“我等放假拿了年货再回去。”我回到。小马是我的老乡，他们夫妻俩在厂里上班，小孩在镇上的小学读书。小马为了孩子能在这边顺利读书，还在这里买了房子，今年刚搬进新房。这边有个规矩，搬进新房子第一年一定不能空着，要有人住，所以小马一家今年过年不回家了。我突然想起老郭留给我的那副春联，我对小马说，让他大年三十那天帮我贴春联。他笑着说：黄大哥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后来，他悄悄地对我说：“我们一家人商量好了，大年初一开车回老家，那时候也应该不堵车了。”

其他几个人听到我说不回家，他们都笑话我，“黄师傅真能干啊！不过今年的年货是二十斤大米和二十斤食用油，为了这么一点东西，熬到放假，你觉得值吗？”

“当然值啊！年货是老板的一点心意，再说了，民以食为天，如果把咱们厂里发的年货带回家，我母亲肯定很高兴。”“年货还要带回家啊，你们放在这里明年不就吃了吗？”

“明年我们可以再买啊！年货虽然不值多少钱，但是我母亲如果知道是厂里发的年货，她肯定会非常自豪地对我们村里人说：这是我儿子厂里发的过年福利。”

随着工友们渐渐离开，车间里的机器声越来越小了，车间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但我心里的热度却一点没降低。作为一名机械维修工，我能坚持到最后当然不全是为了年货。因为还有工作需要我，我要给所有的机器做好加油和保养的工作，让“辛苦”一年的机器也好好过一个“肥年”，如此，我才能安心回家过年，来年它们才能更好地为我们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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