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亦有道

文|程应峰

安然初学围棋，是在情绪极度低落的一段青春岁月。那时，擅长拉小提琴的朋友刘林，与他合得来，棋也下得出色，便当了他的围棋老师。两人早晚切磋，刘林毫不保守，一股脑儿倒出全盘绝活。很短时间，安然大有长进。

有一次安然先手，竟以四分之三子险胜。刘林说：“到此为止，我已尽心，剩下的就看你个人造化，自己看书揣摩吧！”那个周日，从不喝酒的安然邀了刘林，到学校食堂高高兴兴点了几盘菜，各自喝了两瓶啤酒，相互搀扶着尽兴而归。

不久，水土不服的刘林，因难敌他乡的风土人情和生活习俗，还是背起行囊回到了他生长的地方。那天，安然有事外出，未及送别，回来很是抱憾了一阵。有句话说：“伴你欢笑的人，你可能将他忘记；陪你哭过的人，你将终生不忘。”刘林便是伴安然哭过笑过、令安然终生难忘的那类人。

后来，安然到一所大学继续学习，同班学员老熊，棋力颇佳，很是了得，在学院师生围棋赛中也得过名次。起初安然同老熊下棋，老熊可让四子，总是他赢，也总是他笑，一张沉静得像弥勒佛的脸，叫安然心里发憷、心头发麻。越是如此，安然越觉得憋得难受，便打定主意要与老熊比出个谁高谁低。课余时间要么扑在围棋书上，要么观摩老熊与别人对阵。作为旁观者，他对老熊沉雄稳健、以守为攻的看家本领暗自叹服。边看边悟边揣摩，再与老熊下棋的时候，安然就仿而效之，如此一来，竟在无形之中挫了老熊的锐气。一年过去，由四子到二子，由二子到授先，可以下成平手了。再以后，安然始终没多大长进，授先时，还是老熊赢得多。这样的时候，老熊笑着说：“下棋嘛，如果没有功利目的，为着消闲、娱乐，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

一年后，安然到了一个新单位。新单位的领导有三大爱好：打球、篆刻、下围棋；安然也有三大爱好：写作、画画、下围棋。因为有围棋这一共同点，所以，八小时之外，安然总是在领导的召唤下，走到棋盘旁，在黑白世界忘情过招。

领导和安然的围棋水平不相上下，彼此总是输输赢赢。这种不相上下的境界，是蛮容易引人一争高下的。加上领导随和随性，所以，每每下班之后，领导总会抛过一句话：“安，怎么样？在我这儿找点成就感吧。”意思是让安然与他杀一盘再走。安然一笑：“找不找得到成就感，得看领导大人乐不乐意，给不给机会了。”

一旁观战的同事中，有爱顺着拍的家伙，总在安然输了之后不怀好意地嬉笑，竖起拇指对领导大加褒扬。安然若是赢定了，观战的人便一声不吭地提前走开，领导自然也爱面子，总会找出各种借口，或者说他接电话去了，或者说一不小心落错子了，要么干脆就说安然悔棋耍赖……让安然觉得赢也赢得不爽气。

安然也明白，和领导下围棋，若是有人观战，赢多了不好，输多了也没意思。长此以往，他和领导在众目睽睽之下下围棋的兴趣也就大打折扣。如此一来，俩人面对面下围棋的次数越来越少。

一天下班，领导来到安然的办公室，见安然挂着QQ在网上下围棋，不由心头一动：“安，我们以后在网上下围棋吧，这样就没有人干扰了。”

领导当然明白，网上下围棋，不同于人与人面对面对局，在虚拟的状态下不必照顾面子，不必顾及现实中才有的利害冲突。网上下围棋，摆脱了许多羁绊，摘下了为生存而戴上的虚假面具，显现出一个人最本真的水准，可以让人进入搏杀自如、输赢无悔、痛快淋漓的境地。

围棋的表象是“胜负”，但本质上和诸多的生命现象联系在一起。比如大小、得失、利害、生死等等，如何取舍，则与下棋者的心力、悟性乃至人生态度息息相关。虽然虚拟网络上的胜负无关痛痒，也不可一味地淡然，一味地淡然便失去了下棋的意味。输赢之间，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情感体验，才会在黑白世界中不断揣摩，不断进步。

正常情况下，网上下围棋是一种心力和智力的较量，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搏杀。若是碰上水平相当、健谈而打字速度快的对手，他会和你边下棋边聊天，或是因为生性热情，或是有心分散你的注意力。安然就遇到过这样一个对手，下着下着，他见自己的棋势不妙，就开始天南地北地聊天。他打字的速度快，安然打字速度也还行，可感觉还是跟不上，有些吃力，注意力自然从棋盘上分散了不少。就这么聊着下着，不知怎地，安然活生生的一大块棋竟被他断开了。待醒悟过来，已无力回天，只好等着扣分。

也有这样的时候，一盘棋下在兴头上，形势好得很，突然就掉线或停电了。如果在规定时间内不能赶回去，就算输了，而且这种情形算是强退，扣分还得加倍。

网上下围棋最可恼的事，就是碰上耍赖的对手，明明输定了就是不认输，大玩往空当里填死子的游戏，认真下棋的人对这种行径大多是忍无可忍的，常常是强退棋室，懊恼而去。还有一些QQ币超多的赖皮，采取非正当手段，让你输了是输，赢了也是输。记得有那么一次，安然明明赢了，系统也有提示，可安然一按“确认”，结果却显示输了，让人好不扫兴。

在网上下围棋，虽然有许多无奈，但更多的是快乐。领导有心，安然自然求之不得。

当天晚上，安然看一部电视神剧正在兴头上，手机响了，是领导的电话，说他闲着，想下围棋，告诉了安然他用的网名，并详细告诉安然，他在点目规则围棋四室一号台等他。

安然只得撇下电视剧，在网络围棋室找到了他。平日里，领导的水平比安然略高一筹，一向是安然执黑先行。这一次，自然还是领导执白在手。因为是在网络上，又没人观战，不必顾及领导的面子，安然毫无顾忌，放开了和他对杀起来。以前，面对面下棋，因为领导赢得多，也有节制，所以总是下完一盘便收摊。这一回，在这虚拟的网络上，领导便没有罢手的意思了。安然连胜三局，在屏上打了几个字：“领导，还下吗？”领导不会在电脑上打字，只好在屏上打了三个字母：XXX。

过一会儿，安然的手机收到一条短消息，是领导发来的。他说：“你耍赖和下棋的水平都提高了。”看到这条短消息，安然不由得喊出了声：“天啦，我又耍什么赖了？”

安然当然知道，是他在网上露出了真性情，把领导“赢”得太狠了。领导发来这条短信，就是因为面子上着实过不去。是的，作为一种娱乐工具，围棋，也会让人有感觉难堪、无可奈何、没有公理、暗无天日的时候。好在，这是在网上，是在一个虚拟先行的世界里。

就下围棋而言，“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但在凡俗的生活中，让人感触最深的，还是“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围棋这玩意儿，并非对每个人都有“步步惊心，举轻若重”之感。

围棋，终究只是娱乐工具。用来消遣可以，用来悟道可以。但过于当真，过于执着，也就失去了本真的乐趣。

应该说，前面提及的刘林和老熊，其输赢之道，颇有境界，值得慢慢咀嚼，细细品味。有刘林和老熊的潜在影响，加上长期触摸领导的“成就感”心态，安然有了更深的体会：黑白亦有道，下棋的输赢，本不是业余爱好者刻意追求的目标，更与人生的输赢无关。入世出世，能从围棋的竞技之中，悟出一些棋以外的道理，磨炼一下性情也就受益匪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