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卧底”调查偷拍设备售卖改装产业链

手机顶端多出一个小孔；玩偶上的纽扣有红光一闪而过；眼镜镜腿粗了一圈……谁会想到，这里面可能隐藏着摄像头，正在进行非法偷拍。

《法治日报》记者近日调查发现，一些微型摄像头、针孔摄像头的售卖及改装，在网购平台上特别是私密聊天软件里很常见，只要客户确定需求并支付定金，商家即可将偷拍设备或改装好的成套偷拍产品通过快递发送给客户。

近段时间以来，偷拍事件接连发生。一些偷拍隐私的行为，往往使用了偷拍设备。如何斩断销售及改装偷拍设备产业链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漫画：高岳

很多物品暗藏摄像头

偷拍设备可轻易买到

在一栋写字楼的厕所里，一名中年男子拿着手机，四处寻找拍摄位置：马桶后、储物架四周……接着，他将在各个位置拍摄的影像发送到一个偷拍交流群里。

群友七嘴八舌，讨论在哪里安放设备最不起眼、不容易被发现：“吊顶最好，在扣板里面开个缝，不唐突”“用黑色胶带固定到尖角位置”……

随后，该中年男子又将自己的偷拍设备图片发到群里，方便群友出谋划策。

记者浏览图片看到，其中一款偷拍设备是一个比大拇指指甲略小的圆形摄像头，后面是扁平电线，尾部一个方形模块上是各种标志：照相机图案、电池图案等。

不久，又一张照片被上传到群里，是从俯视视角拍下的酒店双人床。立即有群友问：“酒店偷拍怎么操作？我也想。”另有群友回复，用于酒店偷拍的针孔摄像头可以网上买也可以自制，门槛并不高。这名群友还提供了具体操作细节及注意事项。

这个偷拍交流群是基于某私密聊天软件所建，记者通过关键词搜索等方式找到该群。

记者“潜水”在群里观察几天发现，不时有群友探讨偷拍设备购买、改装、使用等内容。

有群友透露，最简单的偷拍器材价格很便宜，“有那种打火机大小的便携式摄像机，才一百多元，但效果不行，一分价钱一分货吧”。

在这款聊天软件里，还有偷拍设备的卖家发布相关信息。记者联系上其中一位卖家，其提供了多幅商品样图，蓝牙音响、烟灰缸、运动鞋、洗发水瓶，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物品，实际上都隐藏着微型摄像头。

记者注意到，其中有这样一副黑色眼镜：黑色镜身、镜腿较为粗大、横梁宽厚。

据卖家介绍，这副眼镜的设计就是为了藏微型摄像头，同时，黑色的外观也有利于隐藏开孔。

“所有经过改装、嵌入针孔摄像头的商品，统一售价1000元。”卖家介绍说，这些经过改装的物品，外观并不会有特别明显的变化，例如，黑色公文包只是多一个小洞，充电器上只是多一个圆形反光小孔。

记者调查发现，这些偷拍设备并不仅在私密聊天软件上销售，在网购平台上也能买到，但直接输入“针孔摄像头”“隐蔽摄像头”等关键词无法搜索到，而以其他关键词进行搜索时，就会跳出许多偷拍设备。

如在某购物平台上，记者搜索“执法仪”后，其中显示一款改造后的“执法仪”化身偷拍设备，“拍摄时不亮灯”等文字介绍随即弹出，价格从30元起步，有录音、录像功能，形状大小同录音笔无异。

记者在这家购物平台上点开一款“无线监控器”，商品宣传栏写着“无网无电，4K超清画质，超清夜视”。下方的评论区不少用户分享购物体验称，“隐蔽性好，无光无声工作”。

还有买家贴图晒好评，在图片中，一颗纽扣模样的摄像头被缝制在布偶玩具上，如果不是仔细辨别，分不清哪一个是纽扣，哪一个是摄像头。记者翻看评论区留言发现，许多用户购买这款摄像头，正是考虑到其隐蔽性。

手机改装成偷拍设备

软件可添加偷拍功能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一些物品被改装之后就成了偷拍设备，其中，最常被改装的是手机。

在一个偷拍群里“卧底”时，记者看到一段演示视频，是一台被改造后的手机在进行偷拍。相较于正常手机，视频中的手机正面屏幕的一侧黑边宽一些，机身变长了一点，且套着黑色的外壳。

记者在聊天软件上找到售卖改装手机摄像头位置的商家。对方向记者发来价目表，其中详细罗列了不同的手机型号、配置、改造方案和价格。即使是同一款手机，根据不同的改造方案，会产生几百元的价格差。

手机改装商家介绍说，由于各品牌手机的设计、结构不一致，并不是所有机型都能改装，否则有可能影响拍摄效果。目前能改装的包括市面上的大部分机型，改装费用大致在2000多元。

据一家信息科技公司发表的文章介绍，想要将手机改装为偷拍设备，前提是手机内部布局合理，顶部有足够空间用来安装摄像头。

在手机改装商家发给记者的价目表中，共罗列了“底部喇叭孔”“顶部开孔”“改装底部或耳孔”“侧面卡针孔”等不同的改装方案。“4K的会加厚手机壳的哈。”商家提醒说。

面对记者如何交易的询问。商家说：“你确定好型号后，先支付我200元定金，然后提供收货地址，我这边寄出。收到货后没问题了，再补齐尾款。”

记者从商家提供的以往交易截图中看到，商家的发货地为江苏省和重庆市。对此，商家解释说：“我有几个工作室，会在不同的地方发货，更安全。”

“收到货后，问我要锁屏软件。”在商家与其他客户的聊天记录中，记者看到了这句话。经询问得知，收到商家寄出的改装手机后，商家会免费提供偷拍软件，可以实现在手机锁屏状态下进行偷拍。

“手机顶部开孔偷拍，让偷拍者不用举起手机就能完成偷拍，这种姿势一般人根本无法察觉。”有网友留言说。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当前一些手机的应用软件也能添加偷拍功能，隐蔽性极高。

在某平台一名博主的演示视频中，手机屏幕显示位于浏览器搜索界面，当博主手指左滑，屏幕随即渐变进入相机模式，右滑又马上恢复浏览器原状。不仅如此，在这款软件的设置界面上，还有“相机透明度”“连拍间隔”等辅助功能。

在“连拍”模式下，每隔10秒，相机便会自动拍摄照片，即使滑到浏览器搜索界面，相机还是会持续工作。并且这些拍摄的照片都储存在浏览器独立相册中，手机自带图库里面并无痕迹。

这位博主介绍说，类似的偷拍软件还有很多。她随手打开手机上一个计算器App，操作了几下，计算器的功能都可以正常使用，“但是我只要输入设置的密码，就能进入相机模式。”

手机厂商应优化设计

从源头管控相关设备

对于非法生产、销售窃听、窃照专用器材行为，我国刑法已经将其纳入打击范畴，涉罪者将承担刑事责任。在司法实践中，多地法院已经判决多起非法生产、销售窃照专用器材刑事案件。

北京市盈科（常州）律师事务所信息网络与高新技术法律事务部副主任秦可天解释说，“非法生产、销售”是指未经有关主管部门批准、许可，擅自生产、销售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的行为，非法生产、销售的行为违反了国家有关规定，扰乱了国家对专用器材的管理，专用器材流入社会，可能严重侵犯公民个人隐私、企业商业秘密，严重的可能危及国家安全和利益。

值得注意的是，当前，用于偷拍的设备各种各样，特别是改装手机等设备使其具有偷拍功能，而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微型摄像头、针孔摄像头，对此，现行法律规范能否“管得住”？

北京中银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周俊利认为，这需要根据具体情况分析，改装后的设备经鉴定属于窃听、窃照专用器材，则涉嫌生产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

在秦可天看来，改装手机、“执法仪”、家居用品和设备以具备偷拍功能，明显是为了非法获取他人的隐私，因此，改装手机等设备并进行偷拍，属于侵犯他人隐私的违法行为。

那么，该如何治理这一问题？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认为，应当“上游”“下游”同时治理，对于“上游”的改装偷拍偷录设备要严厉打击，对于“下游”偷拍群、销售群的打击也要同步进行，网络平台应积极履行各环节主体责任。

“监管层面也要强化事后监管，即事后通过偷拍设备链条进行追溯。”朱巍建议道。

湖北省襄阳市公安局网安支队民警邢鸿飞说，制售偷拍设备属于暴利，监管部门要加强监管执法力度，对生产、销售偷拍设备的厂商严检查、严监管，从源头上遏制“偷拍神器”的生产和销售，堵住漏洞。执法部门要从严执法，加大对非法生产销售偷拍专用器材活动的打击力度。

对于一些手机被改装或安装偷拍软件的问题，手机厂商、软件应用商该如何应对？

周俊利建议，手机厂商应该加强对手机内部结构和外部设计的优化，尽量减少留给改装者的空间和机会，提高手机的防拆卸性能。同时可以加强对手机系统的安全保护，及时修复可能存在的漏洞和后门，防止偷拍软件利用系统漏洞获取摄像头权限和数据。应用商应该加强对用户隐私数据的保护，不得擅自收集、使用、传输或泄露用户的摄像头数据，一经发现，立即停止并进行处理。加强对应用市场的审核和管理，严格禁止发布和下载任何涉及偷拍功能的软件，一经发现，立即下架并进行处理。

北京市律师协会消费者权益专业委员会副主任饶伟呼吁，手机厂商、软件应用商应根据网络安全法、数据安全法等法律法规和国家有关规定，对开发、提供的应用程序进行合法性、安全性审核。

秦可天则认为，还可以建立举报反馈机制，鼓励用户举报发现改装或搭载偷拍软件的手机。通过这种方式及时了解并采取措施阻止偷拍软件的传播。主动监测市场上的改装手机，与相关政府部门、执法机构、行业协会等加强合作，共同打击改装手机和偷拍软件的制造和传播。

“建议软件应用商建立严格的应用审核和筛选机制，防止偷拍软件被上传到应用商店。通过加强审核和监管，及时发现和封禁存在偷拍功能的应用，保护用户隐私安全。”秦可天说，应用商要求开发者及时更新其应用程序，并确保其中没有违反隐私权和不当功能的内容。

北京京师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张艳霞建议，可以从前端、中端、后端“三管齐下”斩断偷拍产业链。在前端，严格控制生产、销售专业的监控设备，实行特种设备生产许可制度，从源头上防止工具被滥用；在中端，努力规避偷拍风险，酒店、试衣间等涉及个人隐私的场所强化管理者责任，消费者被偷拍，酒店等应当承担法律及连带赔偿责任；在后端，应严厉打击偷拍、传播行为，在国家层面尽快完善相关法律法规，并对传播偷拍的网站管理者、分享视频的社交账号等，在符合犯罪构成的前提下，按照传播淫秽物品罪、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非法利用信息网络罪等定罪处罚，形成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