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罐菊芋干

本文转自：江西日报

□ 旷胡兰

母亲从橱柜里端出一个褐色瓦罐，轻轻放在桌上，又拿出一把勺子和一只宽口大碗。然后，慢慢打开用纸和塑料薄膜层层密封的瓦罐盖子，一勺一勺取出其中的干菜，放入碗中。待装满一碗，母亲又小心地一层一层按原样将瓦罐严严实实封好，放回橱柜中，像保管某样极其珍贵的宝物。

我惊喜地发现，这一次母亲将为我们炒的路菜，不是往常的酸菜，而是菊芋干。那时，我们家乡的人并不知道它的学名叫菊芋。大家似乎是想当然的，将这种形状像天麻的植物地下茎块叫野天麻，有时连“野”字也省掉，直接称天麻。因为真正的天麻是一味名贵中药材，所以，在大家的心目中，这野天麻自然就是一种上好的菜品。

村里几乎家家都种了这样的一片“天麻”。这种东西贱得很，一年种上年年长。它耐寒又耐旱，且不怕虫害，施肥也是可以省略的。每到深秋时节，它的叶和茎干枯了，我们便拿来锄头和竹篮，开始收获。一锄、两锄……当它的根全部露出地面的时候，那一窝白白嫩嫩的圆形、长圆形或梅花状的块茎便让我们欢呼雀跃。一颗一颗掏出来，竹篮一下子便装满了，满心欢喜提回家。大多情况下，我们用鲜菊芋做菜。挑几个又圆又大的，洗净，切片，在锅里放入油、盐、少许辣椒，便可以炒出一盘粉甜脆嫩的时鲜菜肴。趁着秋高气爽，阳光热烈，大家也整篮整篮提到小河小溪边，洗净泥，晾干，切成片，在太阳底下晒几天。至七八成干的时候，放入蒸笼蒸上一两个小时，再放到太阳底下晾晒。这样晒过的熟菊芋，更添了一些韧性，香甜软嫩。我们常常趁父母不注意，往口袋里装上一把，当零食嚼。所以，晒簟上的菊芋干数量越来越少。母亲心知肚明，也不说什么。晒至八九成干，用瓦罐严严实实装好、密封。有客人来时，取出一些，加入一些佐料或少许肉，炒上一盘，那香、甜、鲜、韧，便氤氲在餐桌上和我们的唇齿间。

我在离家十多里外的一所初中寄宿，每周回家一趟。三哥在一所离家二十多里的高中学习，同样每周回家一次。没有班线车，也没有自行车，熟悉而遥远的路，我们用双脚丈量了一回又一回。每次，我们都是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带上一周的大米和干菜返回学校。那时候我们是舍不得在学校食堂买菜的，家里每次会准备一周的菜，我们叫路菜。

每当周日，吃过午饭，我们陆续收拾书本文具，用袋子装好大米。母亲开始为我们准备路菜。其实，我们的路菜是要提前几个月甚至一年谋划好的。每年秋天，母亲在家中最大的菜园子里，种上一大片大头青菜。大头青菜是做酸菜最好的原料，易种，收成也好。第二年春天，几场春雨下过，青菜叶长得宽大、肥嫩。天气晴好的日子，一棵一棵剥下它们的叶片，洗净，晾晒在长长的竹篙上。晒至叶子蔫了，就将它们细细剁碎，再使劲揉搓。直到青菜散发出极其辛辣刺激的气味，熏得眼睛直流泪，才算火候到了。然后，装入坛中。姐姐用木棍使劲压实，再将一把事先洗净晒干的稻草封在坛口。这样，一坛一坛装满了，放好稻草，再将坛子翻转过来，倒立着放在家中院子的指定位置，并在下方垫上一层厚厚的用作透气和吸附水分的草木灰。十几二十天后，酸菜发酵完成，将它们倒出晾晒干透，再重新装入干净的坛中。

每一年，我家里要制作好几坛酸菜。一是我家人多，更主要的是，我和哥每周各带一罐路菜去学校，酸菜是主角。在我们正是长身体、需要营养的青少年时期，我们朝腹中塞进去的，除了一碗一碗的米饭，大多是一罐一罐的酸菜。记得那几年，我只在学校食堂打过一次五分钱一份的水煮黄豆。有一个周末，母亲递给我一元钱，嘱咐我去食堂打点菜吃。一周后，我原封不动将一元钱还给母亲。我知道家里的困难。我时常感慨，我是何其幸运，贫困的年代，贫困的农家，兄妹众多，父母却倾其所能，无怨无悔，供我们读书。在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时代，我和哥哥顺利考学，成功走出山门，在不同的城市，经营着属于自己的人生。

菊芋好吃，营养也更丰富，但它们毕竟不像青菜那样产量高、易储存，所以，家里每年晒制的菊芋干数量也就有限。对我来说，能够用它们做路菜，简直就是奢侈。

母亲来到灶台边，准备炒菜了，她吩咐我在灶台下烧火。火烧起来了，母亲朝锅中倒入少许油，油热后放入一些干辣椒，翻炒数下。然后，将菊芋干倒入锅中翻炒，盖上锅盖焖上一会儿，再翻炒数下，菜便炒好了。小心用碗盛好，放在饭桌上，让它慢慢变凉，再装入早已洗净晾干的玻璃罐中。路菜装好，我们便启程，踏上通往学校的曲曲弯弯的山路。

我一直记着菊芋的粉、菊芋的甜、菊芋的韧。离开家乡后，每当见到餐桌上的菊芋，我一定要美美吃上一回。去菜场买菜，若遇见，也必会挑选一些买回家。我还从老家的地中挖了几个，带到城市的家中，寻一块小小的泥土，热切地种下。看它们发芽、长叶，开出金黄的花朵，至深秋挖出几个同样鲜嫩雪白的菊芋，我的心便似乎回归到了家乡的安宁，回归到了心无旁骛奋力前行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