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秋叶的湿润经脉

本文转自：南通日报

□江徐

一片秋天枯叶上的湿润经脉。

不管卡夫卡这句话背后藏有怎样的影踪，话语本身自带一种魔力，读之，内心好似被它轻轻击中。写的是树叶的细节，而我读到一个人的凝神与沉思，还有他曲径通幽的心灵。如果有足够耐心，并且乐于想象，便能感知出它的色彩、光线，与湿度，也会觉察它背后潮湿的心境。那湿润的经脉，仿佛通向微观世界的小径。

深秋阴沉沉的午后，捧一碗酽酽的红糖茶，伫立窗前，窗外的枣树叶由绿转黄。目光停驻于那棵枣树，停驻于树上一粒粒黄色卵形叶子，蓦地想起祖母去世那天，在殡仪馆的大厅等候许久，工作人员终于喊名字，告知骨灰已从火化炉里出来了，可以去领取了。家人蜂拥而上，和不认识的一群人挤在窗口前。我也跟了上前，但没有看，也无法看到，只是听着。真是奇怪，那声音就像踽踽独行的人，走在深秋的树下，一脚，一脚，踩在干脆疏松的厚厚的积叶上。没有觉得恐惧，也谈不上亲切，只是心中一凛。那个事后回忆起来让我怀疑是幻觉的声音，从此无法忘记。过往种种，如若无所为凭，总是空里浮花梦里身，早晚会叫人心生疑窦。

又忆及，飘着迷蒙细雨的午后，站在公司走廊的僻静角落，凝望对面墙上藤蔓上的一丛叶子。那天，之所以置身僻静角落，是因为顽固的自我、偏僻的性情，实在与身后部门里面每天早上齐声大喊“好！很好！非常好！”的工作氛围格格不入。与其勉强混迹其中，被寂寞吞噬，不如回到一个人的孤独。在那里工作，应该说挣扎一年，唯一让我有感情的，是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上面写着：天雨虽宽，亦不润无根之草。不用逻辑进行理性思辨，这句话倒是能让人信靠，慌乱无依的心被它的平和与慈悲安抚。再就是无意间看到的那丛叶子。

深秋，雨天，阴冷的午后，凝视一丛被人忽视的叶子。起初，我的心境因为自己的怯弱和无能陷入灰暗。当我望向对面那个角落——斑驳的墙面，芜杂的藤蔓，藤蔓上被雨水冲洗过的叶子却格外清新，看起来安静而自在。这份惊心动魄的安静，与我身后扰攘复杂的职场氛围大相径庭。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也便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开始雨过天晴，之前感到滞胀的东西在悄无声息间自行脱落。说不上高兴，却明显觉得轻快。我看见那些叶子，仅仅因为看见，仅仅因为它的存在，就在不知不觉中将一个沮丧的人带入另一片境地，被它安抚，被它清洁，被它润养。

我有做什么呢？我只是进行小规模的自我放逐，立于无人经过的铁制楼梯口，对着一堵墙、一丛叶，轰轰烈烈地凝神发呆。那一刻，甚至想感谢它们，是它们让眼睛与心获得安顿。也是那一刻，我才通过自己的双眼有所发现——树叶的颜色并非局限于绿色。它们可以从绿色，过渡至黄色、红色。红与绿之间，是怎样一种跨度呢？从红色，到绿色，就像从此岸到达彼岸，反义词似的两种颜色，竟然可以相安无事、休戚与共地生长在一根藤蔓上。这算不得了不起的发现，也许你早就知晓。但是，你确定真有“看见”过它们吗？就像我之前很多年，一直粗糙地认定，树叶嘛，总归是绿色的，无非是绿色的，除此之外，树叶还能有什么别的颜色呢？就像天空总归是蓝色的，花朵总归是红色的。这种称不上想法的想法，未曾和别人提及，任其像枯萎的藤蔓那样，在思想假山的一隅自生自灭。直到那天，隔着秋雨洗涤过的清爽空气，凝视那丛藤蔓叶子，我感觉到，内心某一角落，开始发生非常微妙的变化。我并非色盲，也曾多次在书上读到相关的文字——树叶具有多种颜色。哎呀，这简直是无需赘言的常识，而我也在生活中看见过绿色之外其他颜色的树叶。即便如此，那些明明白白呈现出其他颜色的树叶，依然很无辜地，被我纳入粗糙的思维。真实的它们，因为我的轻率和武断而被忽视，被误会。看见，是要用心才能看见的。

看到此处，聪明且富有耐心的你，能否明白以上所言为何物？所能写出的，都不是真正想表达的。如果你说你有看到过红色的枫叶、黄色的银杏叶，还有红黄相杂的乌桕叶，我依然无法肯定，你是否真的明白一件事：这个世界，一到秋天，树叶的颜色可以让你感受到万紫千红的可能。或者，让我们来说说银杏叶。银杏的那种明黄，映上眼帘，可以成为你对下一个秋季的期待。那种明亮而肯定的颜色，并不张扬，你的心，有一瞬间的喧腾，旋即沉静下去。面对这银杏叶的明黄，我不敢激动，否则会惊扰到什么似的。说不敢，其实是无从激动。激动或许也是一种性情和能力。大部分时候，我们应该在自己身上披着一片湖泊，最好是深秋时节，晨雾笼罩下的湖泊。

记得有一段时间，寄居七层楼的阁楼，楼下草坪中央有两株银杏，树龄均为二十年。也是寻常午后，阳光如同鲜榨橙汁，汁水四面八方迸溅向全世界。我倚在栏前，沐着橙汁味的秋光，忽然发现，秋天的银杏真是好看，是那种让人欲辨已忘言的美。一经发现，目光就再难移开，就不由自主地想多停留一秒，再停留一秒。多停留一秒，以便让目光与心灵对神明平凡的恩泽多感受一秒，如口渴的人路过绿洲，如失明的人重见光明。两天后，当我怀揣“来看看你俩今天是怎样的心情”这样一份心思重新来到阳台，目之所及，已是枝丫光秃，一地黄金。当我双手空空，脑袋也空空地站在阳台，俯瞰眼前那两棵银杏时，看着黄叶漫不经心地，一片两片地飘落下来，那一刻，我在想些什么，还是无凭无据无所思？

落叶纷纷，从子虚乌有的世界里飘过。树叶与树叶之间的空隙，被欲望与物质填满。有位诗人写了这样一句诗：当你对以往有所后悔之时，生命的梅花就一瓣一瓣飘落了。后来，这位诗人也像梅花那样零落成泥。一树梅花，倘若竞放一时，又同时飘零，是何等惊艳的景致？生命若有这般凌厉美感，也算是对生命本身的馈赠与补偿吧？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有一天忽然领会，这两句话原来是互文关系。因为，生如夏花，亦如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