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中国下架摄影师戴建峰图片背后：版权是主要成本之一，此前曾被举报涉嫌伪造授权书

一次由视觉中国主动发起的“维权”，反而让被维权者呼吁“停止侵权”。连日来，知名摄影师戴建峰“自己拍的照片被视觉中国告侵权索赔8万”一事不断发酵。

8月16日晚，红星新闻记者搜索视觉中国官方网站发现，已无法检索到戴建峰列举出的相关摄影作品，而此前可以打开的该摄影师作品页面，如今显示“素材当前为阶段性下线状态”。

▲视觉中国官方网站摄影师戴建峰作品页面状态。网页截图

事实上早在4年前，视觉中国就曾因给“黑洞”及国徽、国旗等照片标注版权而陷“版权门”，此次再次引发争议后，被许多网友质疑“盖戳卖钱”“碰瓷维权”。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视觉中国此前在给戴建峰的维权邮件中，曾称对相关图片“拥有著作权相关权利”，而后在其发布的情况说明中则“改口”称拥有“销售权利”。那么，视觉中国维权邮件附件中的Getty授权书是否为真？视觉中国官网的内容素材授权又从何而来？视觉中国版权图片是否真靠“勒索式维权”收费挣钱？

从著作权“改口”销售权

视觉中国已被通知下架相关作品

8月15日，知名摄影师戴建峰微博账号“Jeff的星空之旅”发文称“自己拍的照片被视觉中国告侵权”。随后，视觉中国回应图片侵权纠纷，系三次转售后获得摄影师的图片销售权。

视觉中国在当日晚间发布的情况说明中称，经初步核实，涉事图片系该摄影师授权图片库Stocktrek Images进行销售，Stocktrek Images又将相关图片授权给Getty Images销售；视觉中国作为Getty Images在中国大陆地区的独家合作伙伴，拥有对包括涉事相关图片在内的完整的销售权利，涉事图片的销售授权链条清晰完整。

▲相关图片此前在视觉中国官网的页面状态。网页截图

16日上午，戴建峰再次回应称，已与Stocktrek进行核实，Stocktrek明确告知视觉中国无权销售其作品。同日，戴建峰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自己拍的一些照片曾传到国外图库，但没跟视觉中国有合作，“我也要求他们（国外图库）屏蔽中国市场，至少我和他们的合作协议不存在一个多次转售的情况。视觉中国是非法所得。”

Stocktrek公司16日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也表示，视觉中国代表已致电Stocktrek公司，公司明确通知视觉中国从网站上删除戴建峰的相关作品。该工作人员表示，公司未直接与视觉中国合作，但与Getty公司有合作关系，而Getty公司和视觉中国有合作，视觉中国的照片是从Getty公司来的，“我也联系了Getty，告诉他们，Jeff的作品不能在视觉中国发行。”

16日晚，红星新闻记者在视觉中国官网发现，已无法检索到戴建峰列举出的相关摄影作品，而此前可以打开的该摄影师作品页面，如今显示“素材当前为阶段性下线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视觉中国在此前发给戴建峰的维权邮件中，称其“未经授权使用173张该公司拥有著作权相关权利的视觉内容”，并据此索取使用费；但在随后的微博贴文中，则“改口”称只是因与Getty Images有合作，拥有的是相关图片的销售权。

▲戴建峰此前收到的维权邮件（部分）。截图自微博

▲视觉中国官方微博15日的贴文。截图自微博

从“著作权”到“销售权”，视觉中国对于涉事作品拥有的权利也被打上一个问号。视觉中国官方披露的2022年年报显示，其数字内容来源包括：专业供应商、个人创作者以及公司自有版权内容。

据视觉中国官网和公开信息，视觉中国成立于2000年，是中国首家互联网图片公司；2005年，视觉中国与Getty Images成立了合资公司华盖创意；2016年，视觉中国收购了比尔·盖茨创立的全球知名图片库Corbis资产，并通过全资子公司持有Getty Images SEA Holdings Co., Limited的50%股权。

值得注意的是，此前曾有投资者向视觉中国提问：Getty是否是该公司的子公司？对此，视觉中国回应，Getty Images与其为合作关系，并非该公司子公司；Getty Images SEA Holdings Co., Limited剩余50%股权股东Getty Images International的实际控制人为全球视觉内容版权服务供应商Getty Images。

不断扩张后，内容版权生态也成为视觉中国引以为傲的核心竞争力。其2022年年报显示，视觉中国的全球签约创作者已超过50万；在2014年到2022年的8年间，视觉中国累计向全球内容供稿方支付版权许可和服务费超18亿元。“目前提供4亿张图片、3000万条视频和35万首音乐等可销售的各类素材，是全球最大的同类数字版权内容平台之一。”视觉中国称。

有律师曾举报视觉中国涉嫌伪造授权书

视觉中国提起名誉纠纷后败诉

对于戴建峰与视觉中国的“维权大战”，华南师范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王影航认为，只有确认Getty Images获得了相关图片的转授权权限，且视觉中国获取了Getty Images对于上述图片的排除作者在内使用的专有许可权利，视觉中国才有维权的基础。

“若视觉中国没有得到合法授权，却以著作权人或者被许可人的角色进行维权，其存在捏造侵权事实进行恶意维权的嫌疑。若提起诉讼且情节严重，还可能构成虚假诉讼罪。”王影航说。

▲戴建峰此前收到的维权邮件附件中包括Getty授权书。截图自微博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早在2020年，就有律师曾实名举报视觉中国旗下两家公司涉嫌诈骗罪和虚假诉讼罪，其事由与此次版权授权纠纷类似。

当时，北京雷腾律师事务所律师王军义举报称，视觉中国宣称其获得相关图片著作权人——Getty Images的授权，向各地企业进行维权索赔、诉讼，“但实际上，Getty Images不享有相关图片的著作权”。

举报函称，“视觉中国通过伪造Getty Images英文授权书的中文翻译件，谎称Getty Images网站上标注的‘第三方合作机构’为Getty Images的品牌，并在视觉中国公司网站上恶意隐匿真正图片来源和著作权权属，加注‘Getty Images’水印，以此虚假声称Getty Images享有图片版权，从而误导诸多企业向视觉中国支付赔偿金或与之达成合作，缴纳高额的图片许可使用费用。以诈骗方式索赔不成的，视觉中国则利用其伪装的证据链条，向人民法院提起侵权诉讼。”

而被举报后，视觉中国当时回应称，“该‘举报函’所涉内容严重不实，已经严重损害了我司的商业信誉，对此，我司已对北京雷腾律师事务所屡次诽谤我司的内容进行了证据保全，并将追究其法律责任。”

8月16日，王军义律师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此事的后续情况，“发出举报函后，视觉中国去司法局投诉不成，又到常州的法院起诉，最后法院一二审全部驳回，认定其诉请不成立。”

根据其提供的裁判文书显示，一审法院认为，基于对争议要素的分析论证，被告发布的三篇文章内容并未侵害原告的名誉权，被告无须依法承担相应的民事责任。一审法院驳回了视觉中国的全部诉讼请求。

随后，视觉中国提起上诉，要求改判支持上诉人一审诉讼请求或发回重审。2022年6月1日，二审法院认为，本案的争议焦点为被上诉人王军义的行为是否侵犯了视觉公司的名誉权。首先要判断视觉公司对其主张保护权利的所有作品是否享有著作权，“如不享有著作权，视觉公司可能会侵犯真正权利人的权利，其他民事主体尤其是被诉侵权主体有理由怀疑视觉公司捏造侵权事实、盗用他人著作权牟利。”

二审法院指出，在最高人民法院于2021年12月20日作出的（2021）最高法民再355号民事判决书一案中确认：《授权确认书》只能证明Getty公司向汉华易美公司（注：视觉公司旗下全资子公司之一）进行授权的事实，并非Getty公司对案涉图片享有著作权的证据……在图片摄影师仍保留著作权的情况下，汉华易美公司关于Getty公司拥有案涉图片著作权的主张显然不能成立。综上，根据双方当事人提供的在案证据，本案无法认定Getty公司取得了涉案图片的著作权，相应地，汉华易美公司关于其享有涉案图片著作权的主张亦缺乏事实依据，其在本案中提出的相关诉讼请求不应予以支持。最高人民法院最终判决驳回汉华易美公司的全部诉讼请求。

此外，二审法院结合（2019）湘知民终343号民事裁定书、（2020）粤民申3549号民事裁定书、（2021）京民再48号民事判决书以及“黑洞”照片事件等相关证据材料，认为视觉公司对其主张权利的所有图片并不是都具有著作权，案涉文章中关于视觉公司“盗用他人版权牟利”“捏造知识产权侵权事实”等表述不是无中生有、虚构事实，而是有一定的事实依据。

▲相关二审判决书（部分截图）

因此，二审法院认为，案涉文章有关“涉嫌诈骗罪、虚假诉讼罪”等观点是基于对相关事实的认知所做的意见表达，并不存在明显偏离表述依据的前提。最终，二审法院驳回了视觉中国的上诉，认为一审判决认定事实清楚，判决结果正确，应予维持。

是维权还是“以诉带销”？

“勒索式维权”收费模式引争议

在网上评论区中，不少用户也称遇到视觉中国索要侵权赔偿。《中国国家天文》杂志官微表示收到过类似电话，“诸如美国航天局Nasa发布的公版图片都算作他们的版权。”

天眼查显示，目前视觉中国风险信息中，已存在180多条法律诉讼信息，其中大多数为该公司起诉他人侵害其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著作权权属侵权。其中148起侵害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纠纷案件中，130起原告为视觉中国，被告不乏深圳市腾讯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广发证券股份有限公司、上海浦东发展银行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分行等多领域知名企业。

一位中国图片行业从业者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目前中国图片市场以B端高端图片付费为主，有视觉中国、IC photo、站酷海洛等图片库平台。以视觉中国为例，该平台收入主要源于使用者付费，成本主要是上游视觉素材的版权成本和分成，通过上下游付费差价盈利，核心竞争要素就是提高交易量和获客效率，“让尽可能多的用户购买图库套餐”。

通过视觉中国的维权邮件和各大用户反馈，视觉中国被多次质疑的“勒索式维权”收费模式也浮出水面——通过网络监测发现图库作品被使用，后通过公司版权管理系统对比核查，无任何授权记录则采用发邮件和电话方式，向用户提供购买套餐或双方和解的解决方案，否则就诉诸法院。而这种“以诉带销”、将版权保护和销售获客做紧密结合的方式也备受外界诟病。

通过技术升级和网络监测，视觉中国也不断提高其获客效率。视觉中国发布的财报称，早在2017年，视觉中国就自行研发了一款图像版权网络追踪系统“鹰眼”，这套系统能够追踪到其拥有图片在网络上的使用情况，并提供授权管理分析、在线侵权证据保全等版权保护服务，“大大降低了获客成本，实现客户数量大幅增长。”

财报数据显示，2022年，视觉中国直接签约客户数超过2.4万家，同比增长4%。在其用户画像中，重点用户多为高端企业用户。以2022年年报显示，该公司将市场分为KA客户（党政媒体、广告营销、互联网平台和大中型品牌企业）、中小企业、小微企业与个人的长尾市场。视觉中国总结，KA客户具有需求高频、对内容品质和专业服务要求高的特点，其中党政媒体和品牌企业客户收入占比最高，拥有高粘性，年度销售额10万元以上的客户续约率继续保持在80%以上。

▲视觉中国2022年年报相关页面。网页截图

针对价格敏感度高、内容需求低频的小微企业与个人用户为主的长尾市场，视觉中国则通过与阿里巴巴、腾讯、百度、字节跳动、京东、360、金山办公、华为、小米、OPPO、VIVO、荣耀等大型平台结成战略合作伙伴，通过搜索引擎、内容创作、广告营销、 办公文档、智能终端等触达，2022年报告期内用户数超过220万，同比增长超过10%。

值得注意的是，视觉中国在原创审查和对原作者著作权的保护上却存在漏洞。视觉中国供图业务工作人员15日在回应红星新闻记者时称，作品是否原创需供图方或作者本人自证，“审核（是否）为原创这个目前的话做不到，因为我们不是版权公司，不会拿具体一张一张作品、甚至是千万数量级的作品去核实版权的原创。”

对此，视觉中国采取的办法是，和供稿方签订协议，由供稿方确保提供的作品是本人原创，随后平台会对作品进行初步审查。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视觉中国官网的版权申明页面也载明，平台仅为网络服务提供者，“仅能作形式审查，无法对作品的内容进行核实而确认其真实性、合法性”；而一旦出现作品版权纠纷，平台则“要求提供者赔偿损失等惩罚措施，追究其法律责任”。

▲视觉中国官网相关版权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