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地久天长》解读

作者：黎荔

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字叫“SoLong,MySon”，意思是“再见，我的孩子”，中文名则是《地久天长》。还是觉得英文名更适合这部电影，更能表达这部电影的主题。那对悲怆的失独夫妇，再见的应该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在母腹就被终结了生命的婴儿，终结于被强行绝育的医院手术台上；另一个是还戴着红领巾的12岁儿子，终结于意外溺水吞噬了他的生命的水库。“再见，我的孩子”，也就是说，生命中的孩子永不再来。电影名为“Solong”，隐藏着一种“就此别过”的伤感意味。

这部影片背景宏大，跨越了30年的时间、从南到北的空间，既是中国30年的时代变迁，也是我们身边每一个普通家庭。情节涉及知青下乡返城、计划生育政策的推行、失独、国企下岗大潮、东北老工业基地的衰弱、南方打工淘金等等。表现的是小人物在大时代的背景下的命运多舛，人生起伏，爱与内疚，恨与宽恕，新生与死亡，两个家庭在时代洪流下的历尽伤痛与不安、跌宕与纠缠。全片将近3小时，超级考验观众耐心和膀胱，横跨数十年的悲欢，如此漫长而压抑，时时压得人喘不过气。

普通人要的是什么样的人生？不过是现世安稳，夫妻和睦，儿孙满堂，邻里相亲，老有所依，平平淡淡地幸福着，日子绵延地流淌过去，平静地共偕白头，直到日落黄昏。但要达成这些普通的人生愿望，对有些人来说并不容易。知青返城，集体宿舍，计划生育，失独家庭，1983年严打、国企改革，下岗大潮，闯荡南方，下海经商，房地产热、出国热……这些，是三十多年来社会发展长河中的标志性事件，有多少渺小个体的命运，被这些事件所串联，甚至一生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影片中的主人公，耀军与丽云夫妇，是国企机械厂的双职工。他们有了孩子星星之后，丽云又怀上了二胎，被担任计生主任的闺蜜海燕发现，“大义灭亲”地拉去堕胎，“只生一个好，国家来养老”，于是他们失去了这个孩子，更没想到手术意外，丽云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靠着堕胎，丽云被工厂评为了先进。雪上加霜的是，丽云的儿子刘星和海燕的儿子沈浩结伴到水库游玩，因为孩子之间的打闹，导致刘星溺水早逝。当独子刘星意外去世后，两家人的关系开始改变了，由亲密变得疏远。跟随着丧子之痛，紧随而来的，是国企改制，工人下岗。丽云上班的工厂因为改制，确定了一份下岗人员的名单。工厂经理在大会上喊出“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丽云因为曾经是工厂的先进，所以“被带头”，成为了当年下岗大潮中，千千万万下岗工人中的一员。没了工作，没了儿子，丽云像是被抽去了魂魄活成了行尸走肉，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时间已经停止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等着慢慢变老”。耀军带着老婆丽云离开老家包头，先去海南，后来在福建连江安居，凭着技术开了个自己的小作坊，还收养了一个面目和亡子相似的孩子。他们平静地临海生活，想要彻底忘记，想要重新开始，然而却背负着一生无法愈合的伤痕。

他们不仅是失独父母，更是失根游子，他们自我放逐到一个从语言习俗到生活方式都格格不入的异乡，在那里压抑隐忍地相守生活。这种漂泊感，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故乡是回不去了，那里有伤心过往，异乡又融不入，无根无蒂，无依无靠。这是一种在前所未有的社会变革之下的迷惘感，是一种生活环境剧烈动荡之下心无所属的彷徨感，更是一种失去精神家园之后的流浪感。改革开放的社会变迁中有很多幸运儿，但也有很多时代的弃儿，无声地痛哭于道旁。电影把这一切，不动声色地排列开来，刀子一般的剧情，不动声色地，缓缓地推进着，狠狠戳心。大地之上，南北迁徙，四海漂泊的那些败北者，失魂落魄的那些受伤者，他们也曾梦想过一份平淡幸福，本份老实，用力生活，但依然过得不易，心如死灰，欲哭无泪，那是一种被时代裹挟的无力感。

这是一部属于这一代人的“活着”。这部影片所呈现的，是历史的底色中一群被命运深深蹂躏却不敢吭声的老实人。这些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他们命运多舛，人生跌宕，梦想破灭，无可奈何，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有着绝不言弃的韧性，依然艰难而平静地生活着，令人动容。不这样又能如何？忘不了昔日刻骨铭心的失去，不甘于此生空虚蹉跎的将就，但最后，也只有选择了跟这个世界和解，与自我、与他人、与命运和解。30年的变迁，历史车轮下的隐忍与撕裂，都在这部影片里了。只有中国才有这样的故事，只有中国人才能在其中找到自己。

这部影片名为地久天长，可是这几十年起起伏伏、变化多端，哪有什么地久，也没有什么天长。大家只不过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被辗过的一颗颗微小尘埃。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一种恒久的哀伤一直弥漫在这部影片的情绪中，始终挥之不散，令人痛彻心肺。走出影院，才发现三个小时的《地久天长》并不漫长，而是让人全沉浸在故事当中，直至故事结束了，却在耀眼的阳光下，眯着哭得红肿的眼睛，久久地回不过神来。这不是一部电影，这是生活，好长好长一段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