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朝阳》：现实主义伺候不起“纯情霸总”

最近新播出的几部都市题材职场剧集里，《装腔启示录》和《一路朝阳》算是比较突出的作品，其突出之处，除了在制作方面的成熟之外，个人认为，都主要是在主题上有所突破和创新。

《装腔启示录》是敏锐把握了都市白领职场“装”的习惯和需要，以及对某些阶层和某些生活方式的嘲讽，《一路朝阳》则是书写了在时代浪潮中“房子”对普通白领人生的巨大影响和改变。二者都切中了当代人的生活脉搏，因此能激起互联网传播的热浪和讨论。本文先聊聊《一路朝阳》。

《一路朝阳》海报

《一路朝阳》改编自小说《大城小室》，原著与电视剧大为不同，小说中，女主李慕嘉和同学田蓉不是相依为命的好闺蜜，而是雌竞多年的老对手，女主也不是聪慧坚韧又自尊自爱的精英律师，虽说也算大企业“白骨精”，但能力明显不及剧版女主。男主也不是什么纯情霸总，而是将女主视作玩弄的性资源，女主则是被优越的好生活迷了眼的“捞女”，一心想意外怀孕拴住男主，最后被对方分期三年支付的十万块钱打发了。于是，事业和婚恋都受挫的女主，最后为了优越的生活，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同妻”。

相比于原著，电视剧将其中的残酷一面尽数改编，也因此在播出中受到了部分原著粉的质疑，但原著作者姜立涵却回应：“文学读者和剧集观众其实不太一致，小说改剧的过程是二次创作的过程，比单纯写作考虑的因素更多，比如成本、市场、审核等等，这次我也有参与《一路朝阳》的编剧过程，实属不易。”可见原著作者是明白人，就原著这残酷性，按现在的电视剧标准，基本是与播出无缘。

《大城小室》书影

咱们现在的现实题材电视剧，提倡的是什么？是温暖现实主义，这个“温暖现实主义”作何理解？就是现实得披一层柔化残酷面和黑暗面的纱，再包上一层糖衣，好让观众容易入口，在真正残酷的现实之外，于电视剧中做做梦，放放松，而不是一边受现实搓磨，一边还要在电视剧中被扎心。

这个分寸拿捏起来，那可不容易，这层纱和糖衣太轻了，遮不住现实的蝇营狗苟痛心疾首，这层纱和糖衣太重了，就像美颜的滤镜调到了最高档，现实长什么样子都看不分明，成了虚幻悬浮的偶像剧了。

《一路朝阳》剧照

《一路朝阳》的改编，编剧确实有东西，很好地拿捏住了这个分寸，也拿捏住了咱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人情冷暖和故事反转，比如李慕嘉和田蓉的闺蜜情深，让多少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代入了，咱这代漂泊在外的独生子女，可不就是把好朋友当亲兄弟姊妹，在外相扶相持吗？

比如田蓉找工作难，被男友甩，后来奋起努力，节衣缩食身兼多职只为在北京买房扎根，终于手握多套房，嫁得好男人，又让多少老中人的逆袭魂熊熊燃烧了？比如高叶饰演的女主上司，干练飒爽能力出众，对得力下属是完美老板，对出轨丈夫是致命女人，可谓是当代中国电视剧语境里的“文武双全”大女人，这还没让咱观众爱上？可不是“爱麻了”吗？

《一路朝阳》剧照

一切好用的戏剧套路和写作技术，《一路朝阳》的编剧都是炉火纯青，确实让该剧可看可追性颇强。牛还牛在，套路中还有真心。田蓉背着三套房的房贷，一包方便面都要分成两顿吃，主卧次卧租出去了自己住客厅的高低床，衣服不舍得买，头发不舍得剪，被车撞了都舍不得去医院，其中不少辛酸细节，有多少咬牙背房贷的都市打工人影子。而李慕嘉的有黎光撑腰和没黎光撑腰前后所目睹的同事嘴脸不同，也确实真实。李慕嘉和田蓉无论是争吵还是和解，还是伤痛时的依偎哭泣，有朋友的人都能同情。

《一路朝阳》剧照

唯独让人觉得心情复杂的，是李慕嘉跟“霸总”黎光这条感情线，当然，现下不少观众在嗑这组年龄相差颇大的CP，足见其人物塑造的成功之处，黎光年纪大，但不油腻，外形气质出众，有见识有风度，甚至还有“少年气”，真是“完美大叔”典范，两人谈起恋爱，确实没有违和感，这组CP的建制成功，和编剧分不开，和两位演员的塑造分不开。但还是要说，《一路朝阳》最违和的，也就是这组CP。

这组CP的偶像剧化，使得该剧的现实性大大削弱，也使得人物的合理性出现问题。比如黎光作为全球性房地产大集团的负责人，因女主的职业理想主义导致前期三千万投资打了水漂，还深情表示“是我识人不清的问题，不怪她”，而现实中扛着千百号人饭碗和股东们的压力的霸总会这么做？

这种纯情痴情霸总应该活在本世纪初的台偶剧里，而不是2010年左右的北京，咱朝阳区的打工人和投资方都伺候不起这种心里没点数的霸总。而李慕嘉这一角色，口口声声要势均力敌的爱情，不愿为朋友向霸总借钱，免得在感情中因牵扯金钱落了下风，但却安然享受霸总带来的上流生活、大佬饭局、事业帮助……不是，妹儿啊，这段感情牵不牵扯有形的金钱，都牵扯了无形的金钱，你没花人家的钱，借没借人家的势呢？

《一路朝阳》剧照

田蓉质问李慕嘉不图黎光钱，图黎光什么，李慕嘉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模样，好似自己与田蓉不同，早已脱离了物质的庸俗，只是青睐并深度理解黎光精神的高贵，事实上，黎光身上的一切魅力，与金钱都脱不开关系。

某种程度上，李慕嘉在自我欺骗和美化这段感情，当然，无可厚非，自我欺骗和美化，是人在都市中的必备技能。可编剧又在努力塑造这个人物的自尊自爱，自立自强，咱不是说一个努力拼搏的人物，不能有虚荣的一面，不能有物质的一面，比如原著的人物复杂性就在于女主不是真精英，也不是纯捞女，职业上能力和努力都有，但面对不劳而获的诱惑也会动摇，人性的复杂之处也在于此。可在电视剧里，这种复杂性被清洗过了。笔者认为，最可惜的就是：对于这个人物矛盾的一面，编剧回避了，美化了，躲闪了，将本来复杂的人性，含糊其辞成了纯爱霸总爱上拼搏灰姑娘的都市爱情童话。

对于这段台词，网上许多观众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意见

造梦不是坏事，芸芸众生都需要安慰，但什么年头了还造这种“霸总爱上我为我几次放弃利益”的梦，甚至对上流社会精英阶层极度美化和修饰，我认为这是值得警惕的。在现实中，漂亮年轻的女孩去一趟恭王府，遇上霸总是有可能的，但多半不是纯爱霸总，而是觊觎其美貌、意图将其视为性资源掠夺的冷酷霸总。

都市生活和工作的第一法则是“交换”，如果不清楚自己用以交换的筹码是什么，也认不清自己和对手能开出的价格，交易自然失败。因虚荣和不切实际的阶层跃迁梦而交付自己少得可怜的青春与美貌，享受了自身能力难以企及的物质生活后，又未能及时建立起不可替代的自身新资源（比如人脉、能力甚至孩子），很难跳出被抛弃和跌落的命运。

剧中，原著女主的“捞女”“小三”形象，被“许娜娜”这一配角替代，李慕嘉则成为了她对面的律师，义正词严地对这位“小三”说教：“她（原配）把你拆散别人家庭的时间，用来学真本事了，所以有选择。”何其政治正确，多么的大女主！可这位政治正确的大女主实际上还是在和霸总恋爱，借霸总发展，不是说不能和霸总谈恋爱，但咱能不能别既要又要，既“霸总娇妻”，又“独立女性”，既“纯爱战士”，又“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还要极力将这种恋爱讲述成极具欺骗性的纯爱，麻痹观众也说服自己。

既然要女主真精英，又要女主与霸总婚恋，那咱就别口口声声纯爱了，她能不能冷静计算过利弊，清晰知道自己和对方的筹码，打定了要借婚姻更上一层楼，和男主互利互惠，但也有真情仗义的一面，而不是跟上世纪琼瑶剧女主一样，正气凛然急赤白咧地想要向全世界证明“我爱的不是他的钱”。

《装腔启示录》目前豆瓣评分8.3分，《一路朝阳》则是7.1分

真不是拉踩，相比同期的《装腔启示录》，《一路朝阳》的这条情感线，立意和逻辑都差了点意思，《装腔启示录》起码有个“烧仓房”的出圈比喻，正视了阶层鸿沟下男女关系里的绝对不平等和残酷性。当然，吐槽了这么多，依然要承认《一路朝阳》创作中的某种无奈，审查要考虑，市场更要考虑，“造梦”再虚幻，事实上还是有观众想看“梦”，这一诉求，应该被尊重。

不过，该剧对笔者来说，最触动的改编，是那些时代变化的痕迹。比如原著中的蔺达，原来是开科技公司，现在剧中则是园林规划公司。若是在当年那个科技创业公司高歌猛进，朝阳区每一个咖啡馆和夜宵摊都在谈A轮B轮共享经济的时代，科技公司当然不违和，但放在疫情后的2023年，全国提倡绿色环保公园城市的当下，大家不聊创业，而是聊“五险一金”“考公考编”“躺平归隐”的当下，自然要应景很多。一个时代悄然过去，一个时代悄然到来，无论置身其中的我们有体感或无体感，影视剧已经做出了回应和记录，这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