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明铭：比起做“改革者”，石破茂更愿意为了权力打破底线

当地时间10月27日，日本众议院选举公布结果，执政党自由民主党及执政联盟15年来首次未获得半数议席，自民党党首、就任首相不满一个月的石破茂“开局不利”，日本媒体开始关注现政权是否能维持。

这次败选对自民党造成了怎样的冲击？围绕接下来的首相指名选举，执政的自民党与最大在野党立宪民主党将展开哪些博弈？

就相关问题，观察者网对话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政治研究室助理研究员孟明铭博士，带来观察与解读。

【整理/观察者网 郭涵】

观察者网：这是日本自2009年政权交替以来，自民党首次未能在众议院获得半数以上议席。日媒中出现了作为党总裁的石破茂是否应该承担责任的讨论。您怎么看这次败选对自民党内部的冲击？

孟明铭：对于自民党选举可能失利的情况，石破茂心里早有准备，所以他在投票前给出了一个比较低的预期，认为自公联盟（自民党+公明党）加起来能够获得过半数席位（233席）。但实际获得的议席比预期还要低很多，这确实是比较彻底的失败，也很大程度上出乎所有人预料。围绕党首是否应该为这么大的失败负责，甚至引咎辞职，出现了类似的传言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问题在于，目前自民党党首的位置是个“烫手山芋”，换谁来都不好做。自民党刚刚失去了众议院的多数席位，陷入了“跛脚”状态，接下来围绕一系列法案在众议院的博弈，将面临非常多的干扰与困难。过去，自公联盟曾占据国会大多数议席，他们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强行通过各种议案；现在则要面临与在野党、小党之间的博弈和取舍。

由于自民党最主要的对手——立宪民主党获得148个席位，在双方体量大幅度接近的情况下，该党将会采取各种方式阻挠自民党的施政方针，让议案无法落地，久而久之导致后者做不出成绩。这反过来又会进一步拉低自民党的民意支持率，拖累明年7月的参议院选举。可以说在明年7月份之前，留给自民党做出正面政绩的时间本来就十分有限，他们将处于一段“不正常”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石破茂在自民党内的地位反而会得到暂时性的稳定，党内大佬也会倾向于“明哲保身”，不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先熬过比较困难的时期，视后续的情况再来做决定。这是一种比较有代表性的心态。

此外，众议院选举结束后，自民党内部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危机感。如果在此时选择公开对石破茂“逼宫”，从其他自民党党员的角度来看，并不是一种有利于内部团结的做法，显得不合时宜。在日本社会层面也容易留下一种“自民党如此境遇下还在忙着内斗”的印象，无论是对政客个人还是整个党的形象都会造成伤害。

当地时间10月28日，日本首相石破茂在发布会上就“黑金”丑闻致歉，称接受民众批判和众议院选举结果。 视觉中国

观察者网：这次日本众议院选举中，在野党立宪民主党的席位较过去大幅增加。接下来的首相指名选举，双方都在为获得国会半数议席而争取小党的支持。您怎么看自民党、立宪民主党之间的博弈前景？

孟明铭：我个人认为自民党组建联合政府的可能性比较大。目前日本国内的政治格局基本上还是以自民党为主体。这次自公联盟一共获得215个议席，如果算上那些被卷入“黑金”丑闻、自行参选赢下席位的无党派候选人（这些人在选举前未被公推，但也不能说被自民党开除），加起来在220席左右。照这种情况，自民党只需要再联合一个10人以上的中小党派就可以获得过半议席、组建联合政府了。

现实地说，这样的合作条件是存在的，比如国民民主党（28席）、日本维新会（38席）这两个意识形态偏右翼的党，同自民党之间就有共同合作的基础。虽然目前没有这方面的确切消息，但可行性是比较明显的。

而对立宪民主党来说，组建联合政府非常困难。就算加上前面说的这两个党也只有214个议席，还不如自公联盟。因此立宪民主党获得过半数议席的前提是把6、7个在野党全部整合起来。这里面，偏右翼的日本维新会、国民民主党与日本共产党、令和新选组这样的偏左翼政党之间，在政治理念上完全不相容，很难找到合作基础。

从基层选举的角度来说，各个在野党之间，如立宪民主党、日本维新会和日本共产党之间长期围绕一些选举地盘开展激烈的争夺。他们之间若要开展合作，要谈判博弈的内容很多，与自民党找一个政治理念接近的中小党派之间“单对单”谈合作的方式完全不同，也不会是直接向政府里面推举一个候选人那么简单。

本届日本众议院选举，执政联盟与在野党、各党派议席分布。 NHK

观察者网：后安倍时代的自民党面临诸多挑战，这次众议院的失败是否会在自民党内部造成进一步的分裂？

孟明铭：安倍去世以后，自民党内部确实找不到一个地位堪比安倍本人的“主心骨”角色。从之前解散派阀的党内选举也能看出，安倍当年的同僚、下属或者副手围绕自民党的主导权进行激烈争夺，但都没有展现出媲美安倍的控局能力。这次选举之后，自民党内围绕败选担责的问题肯定争吵声会更加嘈杂，不过我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依然属于“水面下”的争斗，自民党的整体秩序仍然可控。

考虑到2009年至2012年在野的“辛酸”历史，自民党目前全党对于失去政权的危机感比较明显。目前党内的分歧可能更多是在于谁能带领党员渡过难关，但依然对维持自民党的完整存在共识。我认为今天的情况并不像1993年的众议院选举那样，带来了终结“55年体制”的影响。现在自民党内也不存在一个能够制造分裂、出走的“小泽一郎”式人物。

观察者网：这也是自民党在民意压力下宣布解散派阀后的第一次众议院选举。如何看待派阀政治对自民党的残留影响？

孟明铭：在此前9月份的党总裁选举中，自民党成员确实无法通过派阀组织来统一行动，短期来看其影响力是被消除了。而且进入21世纪以来，日本首相和自民党党首的权威是在不断加强的，派阀的话语权相应地也在不断弱化。

但这只是短期内的影响。我认为前首相岸田文雄今年年初在名义上宣布解散派阀属于治标不治本，派阀政治迟早有一天会在自民党内部卷土重来。这一次党总裁选举的第二轮决选阶段，大部分的议员仍然追随着原来的派阀领袖人物进行集体投票。说明它的根基还在。

目前自民党的民调支持率受到重创，但是等到它修复羽翼后，派阀问题可能不再受到日本民众的关注，届时又可能会死灰复燃。事实上自民党过去曾多次宣布解散派阀，但是最后的结局都是“换汤不换药”。这一次我觉得也不会例外。

观察者网：石破茂试图塑造一个“改革者”形象，摆脱沦为民意包袱的自民党安倍时代遗产。这次的选举结果对他的这个形象有什么样的打击？

孟明铭：到这一轮自民党在众议院选举失败，一个很明显的观察是，日本民众并没有接受石破茂试图打造的“改革者”人设。虽然从他当选自民党总裁到解散众议院、举行大选的时间间隔比较短，但在是否根除“黑金”政治、破除自民党金权政治的问题上，石破茂也做出了妥协与退让。这削弱了他的“改革者”光环。

金权政治之于自民党可以说是血液之于人体，没有这个机能的存在，自民党无法生存下去。过去，石破茂长期处于自民党内权力格局的边缘地带，他可以毫无保留、毫不客气地批评这个问题。但在真正掌握权力之后，作为党总裁的石破茂依然只能遵循自民党的运转逻辑，来施展他对整个党的控制，并在“黑金”议员问题上的立场不断倒退。

这次众议院选举投票前夕，媒体爆出石破茂领导下的自民党中央层曾私下拨付给“黑金”议员各2000万日元的选举费。这说明，相比作为一个真正的“改革者”，他更愿意（或至少是默认）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而打破底线。可能日本民众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才对他比较失望。

所以，这次自民党选举的成绩如此糟糕，石破茂个人也应该承担一定责任。至于他后续究竟是豁出去，继续树立“改革者”的形象，明确同自民党的金权政治彻底切割，还是暂时以稳为主，先团结全党度过这段难熬的局面，就要看石破茂个人的魄力与抉择了。从目前的形势来看，我认为他选择屈服的可能性会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