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清瘦竹

本文转自：重庆晨报

□余敏

父亲身形清瘦，举止澄明，站在那里，就像一枝淡泊疏朗的竹子。

他年轻时曾在人民公社做过仓库保管员，职务虽小却举足轻重，是掌握着粮草称重计数的特殊岗位。乡亲们上交的粮食都要打他手里经过，他总是仔细地上秤过磅，记下重量数目，一丝不苟地登记入账。

他平时讷口少语，做事谨言慎行，有的人瞅着空隙，偷偷地把熟鸡蛋塞进他的衣服口袋里，父亲一眼便看透对方想在秤上得些偏颇好处的私心，总是义正词严地加以拒绝。

于是蹭了冷脸的人就会在背后嗤之以鼻，颇为不满地说：“不就是把那秤砣朝右挪一挪，把那笔杆往上抬一抬，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儿，乡里乡亲的这点小忙都不愿意帮，真没人情味。”

后来的我认为，如父亲这般形神清瘦的人，多有一颗玲珑心，遇事总会千斟万酌，可既想对得起天地不负于本心，又想善意于乡邻，世间哪得两全法。所以对此飞短流长父亲并不辩解，他相信时间会作出回答，只在心里一如既往地揣着那杆秤，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如果说那个时期的父亲具有竹子一般冷静、正直的品质，后期的他则与竹为伴，与竹为友，度过了后半生的大部分光阴。

取消人民公社后，父亲便去外地的亲戚那里学编竹席。由于他勤于动手善于琢磨，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了编竹席的整套工艺，师成回家后，他总是从繁忙的农务中挤出时间来编席子补贴家用。

家乡栽种着许多的慈竹，房前屋后，山上山下，小河流域，慈竹扎地生根，出笋生长，只须几年时间便成林成片。而成竹竿材挺直，质薄而坚韧，是用来编织竹席的良材。

幼年时，我总喜欢跟在父亲的身后去挑选竹子。一路来到竹林里，像置身于郁郁葱葱的竹伞的华盖下，满目翠绿让人神清气爽。我看到一根茁壮的竹子便使劲地叫嚷：“砍这一根！”父亲走过来看后却摇摇头，他说竹席讲究选材，要甄选出挺拔刚直且生长三年以上的成竹，编出的席子才不易变形且使用周期长。挑好竹子然后砍成捆扛回家，晾干水分后，用竹刀劈成篾条，再抽丝剥茧，分出青篾和黄篾。

为了节约用电，有月亮的夜晚，父亲就在院子里劳动，他胸有成竹，淡淡的月光也是最亮的灯光。竹刀与手配合默契，剥竹、分割、破篾、抛光，经挑、提、飞、压、锁边，最后打磨毛刺。篾条与时光在父亲的掌纹间交锋，留下一匝匝新旧交织的伤口。

父亲懂竹、崇竹、敬竹，像竹一样做人做事，他编出的竹席纹路直线条正，而且光洁密实，舒适耐用。乡邻们赞叹父亲的技术，陆续有人来上门学习，这时的父亲总是谦逊有节地倾囊相授。

父亲一生辛苦操劳，仅度过五十三个春秋便因病离去，他带着对家的不舍对人世间的眷恋轻轻地走了，就像一枝竹子永远离开了它热爱的竹林。家人们将他的安息之处选在了竹林里，有家乡那一片葱郁丛林的环绕，倾听着风拂绿竹的声音，恍惚间，我看到一道摇曳的清影回归了最初的竹林。

（作者系重庆市荣昌区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