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给出自己的答案

本文转自：北京晚报

▌李之怡

回想2013年，在动画电影《起风了》上映之际，享誉世界的知名导演宫崎骏发表了隐退宣言，称今后将不再继续创作新片。这场发布会引起了全世界爱电影、爱动画的影迷们的哀叹。宫崎骏当年的隐退来得太突然，他创造的想象世界又太绮丽、太美妙，要说告别，不免遗憾与不舍。然而直到看到纪录片《梦与狂想的王国》，我们才知道，原来发布会上宫崎骏拿在手里的那张“退休声明”，第一句话竟然写着：“我希望我可以再工作10年”。

10年之后的2023年，《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在日本上映。不知是冥冥之中已有注定，还是制作人、知己、老友铃木敏夫的“威逼利诱”，总之，宫崎骏真的在十年之后完成了他的“人生电影”与“告别之作”。

这部电影使宫崎骏再一次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上一次还是2003年的《千与千寻》。影史上，宫崎骏也是目前唯一一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项的亚洲导演。

不同于他以往的影片风格，这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似乎不够轻盈和绚烂，电影主角牧真人身上执拗阴郁的气质，以及影片中后段才出现的关键人物舅公，都成为一个个谜题，等待观众去探索。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电影海报

高畑勋（左）与宫崎骏（右）早年一起在中国旅行。

工作中的宫崎骏，纪录片《行家本色：与宫崎骏和吉卜力工作室的2399天》剧照。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电影剧照

被天才困住的天才

在纪录片《行家本色：与宫崎骏和吉卜力工作室的2399天》中，摄影机细密地展现了宫崎骏创作一部动画电影的全过程，其中着重描摹了导演面临的创作困境。在这过程中，存在着一个如梦魇般，始终伴随着宫崎骏的“竞争对手”和“精神导师”，那就是同样著名的日本动画导演高畑勋。

高畑勋毕业于东京大学法语系，在日本动画界属于实打实的学霸精英。如果说宫崎骏动画生涯中有两位伯乐，一位是吉卜力工作室的核心成员、在几乎所有宫崎骏电影中担任制片人的铃木敏夫，那么另一位，就是在艺术上发掘和指引宫崎骏的伯乐高畑勋。

刚刚大学毕业的宫崎骏，受东映动画前辈高畑勋的邀请，担任了他导演的《熊猫家族》《阿尔卑斯山的少女》等经典动画的编剧或原画师。在宫崎骏后来的动画作品中，能发现许多两人合作时的创意。某种程度上，没有高畑勋，就没有后来的吉卜力工作室。很快，宫崎骏在艺术上有更多独立的想法。面对自己的伯乐，他既不甘于成为附属，又想获得高畑勋的认可。之后，两位大师的合作就仅限于担任对方影片的制片人。

宫崎骏制作《风之谷》时，邀请高畑勋担任制片人。这对于高畑勋来说，并不算个好差事。两位都是作者性极强的导演，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来说，都不能容许作品出现自己不认可不满意的部分。而制片人的工作，恰恰剥夺了高畑勋作为艺术家的发挥空间，“让高畑勋无法对自己的电影指手画脚”。不得不说，宫崎骏这招“报复”手段着实狠辣。而正是他们的英雄相知，才使他们对这种绝不妥协的艺术坚持心照不宣。

《风之谷》这部电影对日本动画导演的重要意义，不仅在宫崎骏与高畑勋，还同时联结了另一位传奇导演——庵野秀明。他的《新世纪福音战士》系列影片，是无数动漫迷心中无法超越的经典之作。而那时，年轻的庵野秀明正在《风之谷》中担任原画师，为创作巨神兵而头疼着。机甲作为庵野秀明动画中最醒目的元素，正是在宫崎骏的电影中孕育的。这种不断传承、英雄辈出的现象，也从侧面反映了日本动漫、动画电影产业的成熟度。

回到高畑勋。2018年高畑勋去世对宫崎骏来说是一个重大打击，那时他刚刚开始《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分镜创作。“相爱相杀”的朋友、“敌人”和精神导师的去世，使宫崎骏失去了重心。再也没人能作为假想敌激励他超越艺术标杆，也不会在他画不出来的时候，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安慰和提点他。创作陷入停滞状态。最终，宫崎骏选择在自己的电影中与高畑勋告别。故事中那个姗姗来迟，为异世界建立秩序和价值的神秘舅公，其原型正是导演高畑勋。宫崎骏一直苦恼如何在电影里表现高畑勋，一天天过去，“终于将‘Paku桑’（高畑勋的昵称）安葬在了分镜中”，宫崎骏放下笔叹了口气，那一刻他好像苍老了许多。

电影里，舅公问主角牧真人：“你要回到那个互相残杀、互相争夺的愚蠢世界吗？”牧真人给予了肯定回答，他不愿意继承舅公建立起来的异世界，也不愿沉浸在纯粹的善意秩序中做一个“避世者”，他要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这一刻，牧真人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许也就是在这一刻，天才导演宫崎骏才真正摆脱了另一位天才在自己心中所形成的束缚和限制。

无法抗拒继续画下去

事实上，对于宫崎骏的“隐退”，想必影迷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与他笔下变幻无穷的幻想世界一样，宫崎骏本人也像个老顽童般幽默率真。他的职业生涯里，已经有过多次“隐退”宣言。

从1986年的《天空之城》开始，到1992年的《红猪》、1997年的《幽灵公主》、2008年的《悬崖上的金鱼姬》、2013年的《起风了》，几乎每一部经典作品诞生之后，导演都会以各种原因表露希望退休的心愿。可每一次隐退后的几年，宫崎骏都会带着他的最新力作回归银幕，将吉卜力的声望推向更高的地方。难道，是这个老顽童在跟观众开玩笑？他所谓的“隐退”只是为了吊足观众胃口吗？我想，更具说服力的解释可能是，电影抓住了宫崎骏，让他不断地承受创作的压力和折磨。

不是宫崎骏选择了电影作为事业，而是电影选择了宫崎骏。他就像《千与千寻》里锅炉爷爷手下的煤球精灵们，不得不一天天地画下去，别无选择。这像个甜蜜的诅咒。许多人都想象不到，这些充满鲜明浪漫色彩、鲜活灵动人物，以及天马行空想象的电影世界，竟然是在宫崎骏一句句“麻烦死了”“好苦恼啊”的抱怨声中产生的。尽管他总在抱怨，总为了画好一个表情而抓耳挠腮、如坐针毡，可是，他仍没有“放过自己”，仍会为了一个线条而反复确认，不断修改，在八十几岁的高龄依然保持高强度的工作状态。

“世界不是能用言语解释那么简单的。”宫崎骏说，他无法想象“仅仅为了幸福”的生活有什么值得追求的意义。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不断退休又反悔做出了解释。尽管身体抱恙、对作品不够满意，宫崎骏依旧无法抗拒继续画下去的冲动。因为，平淡如水的幸福生活本就不是他的人生目标，甚至“他的容身之处，除了在电影中之外，已经逐渐消失”。电影就是他的全部，除了继续画下去，别无他法。

一封写给自己的告别信

相比于2013年宫崎骏本人登场的告别宣言，《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部影片给出了比“声明”更加坚决和明确的态度。片中，我们能看到《红猪》里主角相见的凉亭，《千与千寻》里进入幻境的洞口，《天空之城》里悬在蓝天上的城堡，《哈尔的移动城堡》里彩色的窗玻璃，《悬崖上的金鱼姬》里层叠涌起的海浪。宫崎骏不怕被人诟病是自我重复，坦率地将创作生涯的13部电影中的经典元素悉数用上。甚至电影中代表异世界秩序的积木，也恰好是13块。

影迷们看到这些场景和元素，每每会联想起以往的宫崎骏作品，这或许正是导演所希望的。他用一部新片，总结了他的艺术生涯，也给出了自己关于生命、价值、日本和历史的回答。他出生和成长的年代，正处于日本社会急剧变化的时代，他的思考片段式地散落在动画世界当中。

这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更像是宫崎骏在对自己讲述关于自己的故事。从阴郁少年牧真人身上，能看到太多导演本人的影子，不论是母亲早逝、父亲在战争中依靠制造飞机零件发迹，还是影片中并不刻意回避的战争背景。在这部影片里，宫崎骏倾注了对自己过往人生的感受，最初对亲人离世和社会变故的抗拒和远离，在经历了种种冒险之后，选择接受被诅咒的命运，拥抱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导演用自己的行动，展现了面对现实的勇气和坚韧品质。

这部两个小时的电影，就是宫崎骏关于“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解答。他已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作为观众的我们，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只有我们自己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