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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杜优劣观,见之于唐人诗文,学界研究成果甚多。然而,其亦见于唐人选本。对此,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上云:“殷璠为《河岳英灵集》,不载杜甫诗;高仲武为《中兴间气集》,不取李白诗;顾陶为《唐诗类选》,如元、白、刘、柳、杜牧、李贺、张祜、赵嘏皆不收。姚合作《极玄集》,亦不收杜甫、李白,彼必各有意也。”“各有意”,概括指出了唐人选本中诗人优劣观及其缘由。纵观唐选本,其对待李白、杜甫的态度,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特点。具体分析,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点:
第一,《河岳英灵集》,李、杜优劣观的滥觞。盛唐编选的《续文选》《拟文选》《文府》《古乐府》,因选本散佚,未知选录内容。芮庭章《国秀集》,止于天宝三载(744)。李康成《玉台后集》,仅存残卷。今观这两部选本,均无李、杜诗。这一时期,选录李白诗者为《河岳英灵集》。该集选李诗13首,序列上卷第二,位于常建后,王维前。其评李白“为文章,率皆纵逸”,与杜甫《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任华《杂言寄李白》“古来文章有能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近似。其评李白“《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评价可谓至高。然而,殷璠声称所选者乃“河岳英灵”,其中却未选杜甫诗。
从《河岳英灵集》选诗迄止年代看,今有天宝四载(745)说,见《文苑英华》卷七一二殷璠集《叙》;天宝十一载(752)说,见《国秀集》后附宋徽宗大观年间曾彦和跋;天宝十二载(753)说,见宋刻《河岳英灵集·叙》及《文镜秘府论》南卷“定位”。傅璇琮与李珍华合撰《〈河岳英灵集〉研究》、王运熙与杨明合撰《〈河岳英灵集〉的编集年代和选录标准》等,皆考订殷璠选诗止于天宝十二载。以天宝十二载而论,杜甫四十二岁,已颇有诗名,其《望岳》《房兵曹胡马》《游龙门奉先寺》《龙门》《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今夕行》《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等,均乃盛名佳什。
从诗歌活动看,天宝十二年前,李、杜二人已建立深厚友谊,李白有《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沙丘城下寄杜甫》,杜甫有《赠李白》《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冬日有怀李白》《春日忆李白》《饮中八仙歌》。最值得关注的是,杜甫有《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诸公”为岑参、高适、储光羲、薛据。遗憾的是,诸人中,唯杜甫诗未入选《河岳英灵集》。
殷璠对杜甫的态度,也可以由岑参侧面管窥之。岑参小杜甫两岁,天宝十二载,其三十九岁。《河岳英灵集》选岑参诗《终南双峰草堂作》《终南云际精舍寻法澄上人……贻友人》《戏题关门》《观钓翁》(《河岳英灵集》作《渔父》)《茙葵花歌》《偃师东与韩樽同诣景云晖上人即事》《春梦》。细读这七首诗,无论是题材,还是体裁,与杜甫传世名篇均有可比者。由此可见,殷璠视李白为“英灵”中之佼佼者,而未将杜甫纳入审美视域。
第二,《箧中集》到《极玄集》,李、杜并抑时期。《箧中集》成于乾元三年(760)。本年,李白六十岁,遇赦自夜郎还。杜四十九岁,寓寄成都。《箧中集》选诗,序谓“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若以“无禄位”“久贫贱”“丧亡”观之,李、杜皆符合选编条件。然而,二人均未入选《箧中集》。元结选王季友《别李季友》《寄韦子春》,后者见于《河岳英灵集》,题作《山中赠十四秘书山兄》。这首诗,与《河岳英灵集》相比,《箧中集》颠倒“依依舍北松”与“有情尽捐弃”一联、少“夫子质千寻”以后四句,文字亦有小异。尤其是,《河岳英灵集》序列王季友第六,位于张谓后、陶翰前。无论选诗、品评,还是排序,都不及李白。以诗名而论,王季友等人远不及杜甫。可见,《箧中集》对李、杜均未给予应有的关注。
《箧中集》以后,今存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起至德元载(756),时李、杜均在世。高氏选诗,《四库全书总目·〈中兴间气集〉提要》谓其“如《河岳英灵集》例”,傅璇琮《中兴间气集·前记》亦谓“《中兴间气集》受《河岳英灵集》的影响是很显然的”,然而,其未选李白诗。选本所选皇甫冉、皇甫曾、刘长卿诸人,盛唐时至中唐前期虽有诗名,但远不及李、杜。同时,《中兴间气集》评钱起时说“文宗右丞,许以高格”评郎士元时说“右丞以往,与钱更长”,足见其对王维推崇。可见,在《中兴间气集》的审美视域中,李、杜二人地位尚没有王维高。
约元和中期,令狐楚纂《御览诗》,选刘方平而下迄于梁锽凡三十人诗二百八十九首。刘方平、皇甫冉,盛唐末已有诗名,韦应物、李益、李嘉祐、李端等,享誉大历诗坛。但诸人成就,远不如李、杜。然而,在《御览诗》中,李、杜均被摈弃在外。
开成三年(838),姚合选《极玄集》,序谓入选者“皆诗家射雕之手”,选本摘撷王维诗三首,次于第一。选祖咏诗五首,序列第二。对此,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一《集录》二著录《极玄集》,注谓“所载大力才子及刘长卿、朗士元等十五人,衲子皎然等四人诗、而冠以王维、祖咏”。可见,在姚合以“诗家射雕之手”审视盛唐群星,止于王维、祖咏,而不及李白、杜甫。
第三,《唐诗类选》到《又玄集》,杜优李劣时期。大中十年(856),顾陶《唐诗类选》,集佚。但《能改斋漫录》《艇斋诗话》等保留了部分资料,卞孝萱《〈唐诗类选〉是第一部尊杜选本》辑该书选杜甫三十首诗。又,《艇斋诗话》云:“唐诗人《小长干行》……《才调集》载两首。其一‘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也。与前一首同载一处,皆作李太白作。惟顾陶《唐诗选》并载二分两处,‘妾发初覆额’一篇李白作,‘忆昔深闺里’一篇张潮作,二者未知孰是?”可见,《唐诗类选》选录了李白诗。由选诗可以看出,至顾陶,唐诗选本已摆脱《箧中集》以还的李、杜俱抑局面。
虽然《唐诗类选》散佚,选本中选李、杜诗数量,以及二人排序位次,今已难知详情。但是,序谓“诗之作者继出,则有杜、李挺生于时,群才莫得而并”,却颇耐人寻味。中唐以还,文士称李白、杜甫为“李杜”。除前所引者,又如韩愈《调张籍》:“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然,顾陶称“杜、李”,置杜甫于李白之前,可见其对杜甫的推崇。
唐人选本中的扬杜抑李,亦见于韦庄《又玄集》。该选本编于光化三年(900),集内无品评,集序亦未言及李白、杜甫。但韦庄置杜甫为选本之冠,选诗七首。而置李白于杜甫之后,选诗四首。据此观之,韦庄对二人的态度是相当明显的。
唐人选本中的李、杜优劣观,为何会形成阶段性差异的特点?究其因,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选本主张的影响。选本编选家在选诗编集之前,总是要预定编选范围、审美要旨、选纂目标及选本效果等。对此,《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总叙》指出:“总集之作,多由论定。”“论”,即指出选本的特点。如《河岳英灵集》称“纵权压梁、窦,终无取焉”,柳玄《同题集》,旨在编选省试诗,李戡选《唐诗》,以其“恶元和有元、白诗”,等等,不同的选本主张,必然会影响遴选内容。因此,《丹阳集》《中书省试咏题诗》《同题集》等,不可能入选李、杜诗什。
第二,选诗心态的干预。选本主张是编辑选本的前提,但是,在选诗、品评以及编次过程中,编选家的心态,往往会起着巨大作用。如高仲武主张“殆革前弊,但使体状风雅,理致清新”,但其选诗、品藻均有失公允。对此,《唐诗纪事》卷七十引郑谷诗谓“何事后来高仲武,品题《间气》未公心”。又如殷璠称“纵权压梁、窦,终无取”,选诗过程中,正五品以上的文士,其未选一人。可见,因选诗心态影响,导致选编选者芟选品评与选本主张的背离。因此,《箧中集》《中兴间气集》等选本,以其选诗标准看,李、杜诗在遴选范围之中,然而,选纂过程中,编选家却将二人芟剪在选本之外。
第三,李白、杜甫地位的变化。盛唐时期,李白诗名颇著。除殷璠,高适、崔宗之、独孤及、任华、杜甫等,对李白均有很高的评价。中唐中叶以后,杜甫声名渐著。韩愈、元稹、白居易等,对杜甫评价甚高。如韩愈《送孟东野序》:“唐之有天下,陈子昂……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白居易《初授拾遗》:“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尤其是元稹,其《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叙诗寄乐天》等,均对杜诗予以高度评价。所有这些,必会影响文士的接受观。如孙樵《与贾希逸书》:“杜甫、李白、王江宁,皆相望于穷者也。”裴说《怀素台歌》:“杜甫李白与怀素,文星酒星草书星。”因此,盛唐选本崇李,晚唐选本的扬杜,应是文士接受观变化在选本中的反映。
除此以外,编集家所处的时代及文风、其自身理论及审鉴水平等,也会影响到选本中的李、杜观。如令狐楚《御览诗》,《四库全书总目·〈御览诗〉提要》谓其“去取凡例,不甚可解”“限于风气,不能自异”。又如《才调集》,集《叙》谓“暇日因阅李、杜集,元、白诗”,而选本选了李、元、白,却无杜甫诗什。如此等等,都可以管窥唐人选本李、杜优劣观及其衍变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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