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夜火盆

本文转自：华西都市报□廖天元

靠近老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山峦和天空融为一体，给黑色留下巨大的表演空间。原本昏黄的车灯，此时竟比往常明亮了许多。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紧不慢地开着车。

我知道父亲把婆婆迁坟的事都安排妥当了。我回去，最多就是一个象征意义。

夜间无雾。车停在曾经的晒场上，老远就看见院子里的火盆亮着，这亮着的火光，一下子就驱走我心头的寒意。

回到院子，母亲赶紧让我去火盆边烤火。火盆中间燃着的是一截粗壮的树根。父亲抱来块子柴，堆在四周，把火烧得极旺。烤火的还有七八个人，围了一圈，火光映照在他们黝黑的脸上，陌生而昏暗。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我知道这是父亲请来帮着做事的人。

没想到姑姑也回来了。快满80岁的她，是父亲唯一健在的姐姐。他们兄妹7个，其他5个此前都陆续走了。姑姑爱给我说她小时候的故事，说我的婆婆打她，因为她把那时只有3岁的我的父亲，不小心从背上摔了下来。

父亲每每听到这一段，只会憨憨地笑，想必他没有印象。

今晚婆婆“搬家”，她的子孙能回来的都回来了，包括姑姑。

父亲曾给我打电话，声音有些小，小到略显卑微，和他一贯的暴脾气判若两人。

他说：“娃，可不可以给他们求个情，让高速路错开一点点？”

我只能用沉默对待父亲，直到父亲挂了电话。

我知道祖坟在中国民间意味着什么。读《资治通鉴》，看到周赧王三十七年（公元前278年），“白起伐楚，拔郢，烧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复战，东北徙都于陈。秦以郢为南郡，封白起为武安君。”

从“三家分晋”开始，没想到最后竟然发展到刨对手的祖坟。白起更是一把火毁了楚国的历代王陵，为求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从此，我对白起没有一点好感。

2006年，那时我还年轻。有个朋友酷爱书法，听说上海要搞王羲之书法展，他以提供所有费用为条件，诱惑我一同前去。我没去过上海，自然求之不得。我陪着他排了四个小时队，隔着玻璃却只看了四秒。朋友出来，掩饰不住兴奋：“这辈子终于看到王羲之的《丧乱帖》。”我对书法不感兴趣，只听说过王羲之的《兰亭序》。朋友笑着说：“看过《丧乱帖》，才懂得什么叫字如人生！”

后来，我听方建勋讲《中国书法通识》课，才知道《丧乱帖》是王羲之得知在山东临沂的祖坟于战乱中再次被毁坏后写下的作品。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王羲之悲痛万分，在给朋友的信中说自己痛贯心肝，连连哀叹“奈何奈何”……帖中“痛贯”两个字笔画连在一起，一笔贯穿下来，情绪上的感受和书法的连笔完全一致；“心肝”两个字，各自独立，而且厚重，就好像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字里行间，满是激烈和悲愤。

父亲应该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婆婆生前只是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人。对我而言，已经渺远得成了一个符号。这么多年，父亲甚至没有给我说过她的名字，家里也没有婆婆一张相片。这个苦命瘦弱的女子，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拉扯着7个孩子长大的，我无从知晓。

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所有设想的恐惧细节都没有出现。婆婆早已和她生前热爱的黄土融为一体，化为一缕风、一片月、一棵树和一抔土。

父亲他们提着一抔土，把婆婆移到爷爷的身边。时光走过60多年，他们终于重逢。

夜色很黑，父亲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到了最后，我听到他一声重重的叹息。

夜色更深，父亲把院子里的火盆烧得更亮。他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我默默坐在他的身旁。我知道脚下的土地，很快将迎来奔驰而过的车辆，我们的老屋，还有我年幼的时光，都将不复存在。但我相信，有一种东西始终会像眼前的火光一样发热发亮，那就是根植在乡民中的家国情怀，那是一股至真至纯、向上向善的力量。